有人開場,接下來就好辦了。
只是場面稍稍有些……李瓚瞪著武熊:“鳳翔節度使?你在岐山以臣討君,夠格嗎!”
武熊當即譏笑:“說的你是個處女!君不見凌煙閣上多降臣,云臺二十八將,太半舉義?俺已改邪歸正,一心只想為圣人牽馬。汝不服,大可比試。”
“陛下!”司馬戡武朗聲道:“車騎,漢魏重號將軍,岐帥不容再垢。武二郎鷹視狼顧,李茂貞之相,不可得。”
“圣君!”武熊砰砰頓首:“李茂貞已經自己跳出來了!李瓚是一個,還有司馬、戡武!他二人結黨,毀謗臣,構陷臣吶!”
其他人見狀,避開鳳翔節度使、車騎大將軍不議。
王從訓對劉仙緣等人伸手道:“諸君請。”
“某弗敢先?”劉仙緣笑著推辭。
王從訓摶手一舉:“請次諸君之后。”
“大典在即,這得讓到何時?”李仁美暗自鄙夷一幫偽君子:“聖唐大將軍正對鄙人口味。節度使,倒無所謂。”他閉上眼,食指在紙上指指點點,嘴里哼哼著:“……點東點西點南北,點到誰……”
指一停:“我點!”
睜開眼,趙服已在旁邊祝賀:“天安軍節度使?天安,天子安,天朝安。寓意甚佳。”
“哈哈!”李仁美把手一拍,志得意滿:“承讓承讓。”
沒藏乞祺忍不住埋怨:“你有何功勞?敢比我輩先。”
“拋磚引玉,拋磚引玉!”李仁美尬笑兩聲,渾不在意,優哉游哉的輕哼起來:天安軍,天安軍……大將軍,大將軍……”
很快,幾人選完:
王從訓為陜西節度使,文明大將軍。
扎豬為常勝軍節度使,征夷大將軍。
趙服為淮西節度使,道成大將軍。
劉仙緣為長生軍節度使,掃虜大將軍。
沒藏乞祺為鎮江軍節度使,官政大將軍。
三個互噴的也達成了一致:
武熊為朔方軍節度使,車騎大將軍。
李瓚為平海軍節度使,討逆大將軍。
司馬戡武為鳳翔節度使,護國大將軍。
趙匡凝在圣人的一再要求下,由于已負荊州帥位,選了一個將軍號:平戝大將軍。
“賀卿得高遷,蔡帥!”
“陜帥同喜。”
都喜氣洋洋的,互相道賀。
“官政大將軍……”武熊呢喃著,覺得這個更喜歡,探頭詢問乞祺:“乞祺,換么?”
乞祺橫眉冷對:“滾!”
“嘿你這黨項蠻子!”武熊舉了舉拳頭。
被南宮寵顏一聲叱喝:“要造反么?”
武熊雙手撐在地上:“回夫人,臣不敢。”
南宮冷哼一聲。
武熊抬起頭:“陛下,剩下的帥位、將軍號……”
“虛位以待。朱瑾、李存孝、張季德、赫連衛桓、曹哲……”
“朱瑾、李存孝?”武熊登時不滿:“他兩有甚成績?敢躋列我輩!”
南宮寵顏一拍案:“閉嘴!”
“是。”
“有功而名,等價交換。我的將軍號、帥位不是雜貨。以后會增加,也許不會。”解答了武熊的好奇,圣人環顧了筆直跪坐的十人:“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故無尤。慎獨修行,不要被彈劾,請罷免,給我找麻煩,令我為難。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所以國有常刑,我有家法。尤其是你,武熊。”
武熊頭皮發麻,他到底是能屈能伸,額頭觸地,用力說道:“臣熊謹受戒!”
其他九人叉手再拜:“謹受戒。”
隔壁突然有躁動,有人在門口稟報:“禮儀使鄭相已至,請發車駕。”
“好。“圣人霍然起身,鮮紅而漆黑的高大身形背對他們:“召對到這。”
嘩啦啦,十大將軍同時站起,對他行了一禮,出去穿履復冠,然后又走進來,負甲按劍簇擁在他身邊。
室內室外花花綠綠的。黃、紫、紅、白、花什么都有。淑、賢、趙國、涼國錦衣寶釵。御史的解廌冠很奪目。女御統一著禮服。大臣冠冕堂皇。五品以上都戴著旒數各異的珠旒冠,一水的青衣紅裳,皆挎劍。
司徒劉崇望也是全套袞冕。九旒冠,同樣挎劍。風格類似他看過的某部電視劇里曹操進位魏王后穿的冠冕。
他走到圣人側前耳語:“這是陛下第一次公開出現在諸侯、中外將士面前,一定保持鎮定。不論發生什么,有微臣遮擋風雨。”
緊張倒不至于,前世今生,見的大場面多了:“司徒安心。”
“大駕發!”一聲嘹亮的高喊。
當,當,當……鐘聲連響,遍傳四方,圣人登上玉路車。
朱溫的棺材被周禤帶兵押在隊末,此賊將作為祭品,拿到圓丘庭燎。順著車隊看過去,漆黑的上陽城漸漸亮起燈火,零零星星的,部分路口、道旁點起了火把。蕭索的宮道被這些燭火照亮,火苗在凌晨的冷風中搖曳,拉長了城墻、殘垣樓臺的陰影。
俄而,響起鬼鼓、靈鼓、葫蘆、八孔笛沉悶、妖邪、古怪、哀切的調調。而這些只是個開始,如同信號一般,陸陸續續引發了敲鑼打鼓的動靜。琵琶、箜篌、塤……一起伴奏,男女歌者唱著歌。
“這就是柔奴說的告人享鬼的開路?”圣人從窗口觀察著外面情形。黑衣紅裙的男男女女走在最前面、最外圍吹吹打打,部分戴著四眼面具,有金制,有毛茸茸的熊皮制成的。奏樂動作夸張,像在招搖呼喚著什么。
穿著華麗鮮艷,像在辦紅事,曲目和氣氛卻讓圣人毛骨悚然,瘆得慌,像在給他出殯。
“柔奴。”圣人捅了捅特意留在身邊的淑妃。
“怎么了?”
“沒什么。”圣人想說我害怕,忍住了。
掌心一燙,淑妃熾熱細膩的五指緊緊扣住他的左手,使了兩下勁。
好一會,音樂終于換了,享鬼結束。曲目變成了《豫和律》,這個圣人聽過。請神的,稟告昊天、五方諸神和李淵、李世民:準備吃外賣了!
隊伍緩慢前進,八音齊放,《豫和律》也非常莊嚴,讓圣人情不自禁生出頂禮膜拜。隊伍卻無人說話,表情木然,默默低頭走著。御道昏暗,兩邊是荒廢的破敗建筑和颯颯草木,火把照在一個個黑衣紅裙、熊皮面具毛茸茸的神道官身上,活像百鬼夜行。
“我瞇一會,到了應天門叫我。”圣人渾渾噩噩的,眼皮直打架,靠在淑妃懷里打盹。淑妃把他摟在大腿上,她也困得不行了,強打起精神支撐。
乾寧二年八月二十三,秋高雁南的夜色江畔,霧失樓臺,煙籠寒江,蒼蒼洛水蕩漾著破碎銀光。彎月掩斜,楊柳依依,天津橋上,兩人負手而立。
“南國風景,截然不與燕趙同啊。”王子美目光中既有艷羨,亦有悲憫:“記得當年草上飛,鐵衣著盡著僧衣。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干看落暉。讀來有懷才不遇,報國無門之傷。所以在常山,我曰時運不濟,命途多舛,錯鑄大盜。今在河南,眼見鬼蜮,再想想此輩所作所為……即使出仕,也是磨牙吮血的虐民巨狡。賈人子,功利心太重太重。”
“設使世人皆同巢輩,愛而不得就殺人,求財不成就搶,科舉不遂就造反。大亂之由也。”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稀貨,使民不為盜。不外露、炫耀可能引起貪婪、嫉妒、追捧的東西……填飽百姓肚子,但簡單百姓心機。保持百姓體魄強健,但蠱惑百姓心思,訓其忠君愛國,以備外侮內亂。狹其眼界,降其智慧,限其戶籍。總之,引導百姓沒見識、沒欲望、沒志向,安土重遷,坐井觀天。那么,即使有天生聰明人,但輕易發動不了百姓,漏網之魚就掀不起浪。盛世大治也就這樣得到了。”
“現在看,果然王政之道……”王子美微微感嘆:“圣唐屢陷危難,以太寬,太慈。造反不族誅,庶人可以議公卿。士人學術自專,奸官污吏多以貶黜,鮮見殺;以太自由。商賈遍地。男人好于投軍求賞謀軍功而惡田桑。上到皇室下到稍有財力的門戶,女人挖空心思粉飾容貌,墮落娛樂,放縱肉欲。武夫多識字,腦袋靈活。三教九流都在逐利,縱欲,流動。百姓不純,軍人不純,愚者數量不夠大……這般國情,終蕩汴寇,怕也是治標不治本。”
“王之弊,甚矣!”王子美緊握的右手舒展開:“嘖嘖,我又開始憂國憂民了。不,應該叫清談。阿秀,你為什么不理我?”
“你說為什么?”蕭秀靠在欄桿上:“天下大亂,物怪人妖,志士豪杰憤痛之秋。這事子美與我意氣相同。我欲入朝事君,為何一再阻攔?”
王子美面露苦澀:“朝不比藩。況且,武夫入朝能做的只是打仗。我剛才也說了,現在的種種問題光靠殺是解決不了的。比如喜歡亂搞男女關系,你能把狗男女都砍了?除非圣人拜你為相,讓你執掌朝廷,一展抱負。但可能嗎?你有宰才嗎?”
蕭秀拍著欄桿不說話。
“阿秀,你天真了。”王子美幽幽道:“你覺得你行,是因為你清楚局勢,并且說得出前因后果,認為只差一個圣主給你平臺。但這是錯的。有沒有一種可能,知道不等于可以做到?”
“你我人在藩鎮,身在局外,像黃巢在天津橋上激揚文字很輕松,批駁時事羅列一大堆弊病、對策同樣易如反掌。但給你上手的機會,你才會感到瞻前顧后,步履維艱。也會犯不該犯的蠢。不僅不一定能處理問題,反而可能惡化局勢。”
“這就叫看和說,說和做,做和做好、做對。”
“會看、會說、看得明白、說到點上、擅長挑刺的人很多,但自己去做且能做好的,寥寥無幾。這世上有許多事,你能預見結果,但改變不了過程。你明知道那個人、這件事會走向何方、得到什么下場,卻阻止不了。這個就叫能力。”
“在家庭把這個做好的,稱之為大夫賢婦。在一州一縣一軍把這個做好,叫能臣干將。在廟堂把這個做好的,是為柱國。”
“在天下而善者,謂之圣王。”
“你掂量自己,在哪一層?”
蕭秀被說的心神恍惚。良久,呢喃道:“以我拙見,天下還有的亂,今后在這亂世該怎么做?”
王子美眺望江水:“軍府的政策是一貫的。”
“派南宮寵顏、宇文柔這樣的武家女到宮廷服侍皇帝,利用背后家族、藩鎮為圣人站臺,保護圣人。準道愿入朝效力,輸財討朱……做的這些所有事,殊途同歸一個目的——使國家穩定。天下安,成德才能安。如果做不到,也不可能持續追加人力物力,劇耗底蘊為革命陪葬。”
“也是為了朝中有人。古來封邦建國,哪個諸侯、州郡仕朝者眾,軍國大政就會向該國、該地傾斜。”
“也為了保守底線,讓長安與河北、君與臣的斗爭盡可能規避武力。內外皆重的格局,都有家業要傳承的雙方誰也承受不起撕破臉的代價。”
“至于藩鎮,助平汴寇、恢復天子威權就夠了。想必圣人也清楚,成德不可能做削藩的刀,幫朝廷攻略藩方。”
“不過在這個過程中,打壓武夫、移風易俗、懲罰驕藩、愚昧百姓、鎮壓農民起義、掃治四夷,嚴刑峻法抑制商業活動、經學議論,鉗控商人、士人,是可以做的。在這些事上,長安與趙不存在競爭,天子和諸侯的利益是一致的。”
“但……”說到這,王子美欲言又止。
蕭秀好奇道:“什么?”
“人間紛亂,來源于人心和欲望,而二者可預測而不可下定論。往往一個情緒、一個突發意外,就可能改變一切,讓政策無法維持。世事難料呀。”王子美悠悠搖頭。
“我這么認為,不代表軍府其他人、朝廷……等等他人也是。”
“艱難以來,河朔多次靖難討逆,列圣容譽有加,但我們自己難道不清楚嗎?”
“挽大廈于將傾,但別問大廈為什么將傾。”
“祖宗給國家帶來深重災難,打開了災禍之門。子孫對抗中央,分裂疆土,在圣唐建立國中之國。”
“我們干著顛倒宗法、經學的丑事,卻尋找各種理由安慰辯護自己是多么的出于無奈,向廟而哭,以忠臣自居,妄想輔佐天子,甚至衣冠楚楚的站在天津橋上,等待祭祀上帝、高祖、文武大圣……這叫崔杼弒其主!”
“這是我所恐懼的。”王子美平靜敘說著,英俊麗雅的臉上,茂密的絡腮胡微微抖動:“所以,即使同志、同利,未來猶未可知。”
蕭秀愕然。
兩人瞰著洛水半晌,直到應天門傳來鐘聲,王子美寵辱偕忘,扣欄而歌之:“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完了,拍拍蕭秀肩膀:“走吧,鐘聲已響,大駕快到了,我對圣人真容也是非常好奇。”
“子美,你有點東西。”一席話聽得蕭秀無比佩服。
“你才知道?”王子美瞟了他一眼,翻了個白眼:“都是都虞侯,同為衙將,為什么是我指揮你?”
應天門下,陳康、王處直、武乙戟、元恒、拓跋彝昌、高宗益、哥舒金、乞顏術、楊守信等靖難諸侯代表等候已久。百官和三衙禁軍部分將校被引在門下。由各路藩軍和禁軍抽調組成的五千鐵甲武士持槊站在廣場上,熊熊火把照得所有人滿面紅光,殺氣騰騰。
圣人在司徒、鄭延昌、蘇榮、淑妃、賢妃、宣徽使、樞密使、十大將軍等親信和密密麻麻的近衛、中郎將、女御、寺人的簇擁下出現在高高的應天門上,俯瞰著樓下的一切。
未得命令,誰也不敢參拜。
沉默中,只看見甬道中亮起火光,大隊武夫抬著一具惡臭的腐尸走出,放在應天門外。
尸是誰已經不問可知!
所有人都被勾去了注意力,一股從尾椎骨升起的強烈冷麻感沖上了不少人的腦袋。
當即便有人捂著嘴巴低聲念出:“朱全忠……”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話很多人都知道。這幾章,會寫唐代大祭的細節。不要說我水文。歷史沒有祀的內容,排在戎之前的祀被一筆帶過,我個人認為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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