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酒浮三酌,蔬盤薦五辛。幾杯藍尾酒,一碟膠牙餳。
庭燎后,屠蘇酒、五辛盤、爆竹等活動一一進行。拂曉,守歲熬得頭昏腦漲的圣人沒瞇一會就又被抓起來洗漱更衣,準備參加旦日大朝。
昨天,宣徽院及尚舍司已設御幄于年前簡單修繕了一番的含元殿。
南衙任命迎賓使值守東西朝堂,備管樂,陳王座,設解劍席于丹鳳門外。
百官則在橫街集會。褒圣侯位宰相背后,前朝血統也在。唐封北魏、北周、隋三代皇室為韓公、介公、酅公。他們一年也就這么一次機會,所以給予的禮節很體面,和宰相站一排。
他們往后,三品已下六品已上按官排列。各郡縣、各藩國及諸鎮也要派使來賀的,位置也不錯,在京官左右兩側整隊。
唔,還有一批“工具人”,就是宗室諸王、王妃、公主、駙馬。地位難評——站在最后一排。其他人就沒進殿的資格了,門外廊下看熱鬧。
這會,橫街緋紫如云。整個長安城的其他街道則被侍衛親軍司和皇城使的武士填滿,到處都是頂盔貫甲、呲牙咧嘴的武夫,市民無論達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皆被禁止出門。沿街商鋪不準營業。內城各處制高點亦被占領。京師按下“暫停”鍵。
“當,當……”沉重而極具穿透力的巨大鐘聲自大明宮傳出,昭示著圣人已動身,丹鳳門外的竊竊私語立刻消失。
宰相李溪持竹版,率先入宮,請中嚴。
按程序,圣人不能大喇喇地直接抬到含元殿,中途得找個地方停下,等大臣來請…李某不是很欣賞得來這個禮節,你他娘嬌滴滴的羞怯琵琶婦呢,還得大伙“千呼萬喚始出來”求著你。
等了一會,差不多中嚴結束了,太尉在中官的引導下,終于在宣政門找到了睡眼惺忪萎靡不振的皇帝。
“請御中朝。”綺蘭金翠的妃嬪環繞著圣人,齊齊行禮請道。
“太尉臣讓能謹奏曰:群臣就次,吏部兵部主客戶部贊群、迎賓使俱出廊廡,并通事舍人各引百僚就朝堂前位。請陛下南向坐。”
沒等圣人說話,南宮寵顏點頭:“制曰可。”
下面的流程繁瑣而惱火。
詣閣奉迎后,等到前往檢查的內臣回稟情況,結束外辦,眾人這才擁著他,繼續出發。在含元殿落座后,符寶郎將傳國玉璽等天子信物放好,并伸手請大伙觀摩——看,這是真皇帝。圣人繃著臉,強忍著不笑出來聲。
“拜。”典儀司女御宋雅的清音響起。
“拜!”外朝贊者復讀,于是殿內外所有人都拜。接著宰相劉崇望急趨到御座前,北面下跪稱賀:“平章事臣崇望言:元正首祚,景福惟新,伏惟皇帝陛下與天同休。”
于是在位者再拜,眾口一致:“元正首祚,景福惟新,伏惟皇帝與天同休。”
隨后又走出宰相鄭延昌,從樞密使趙如心手里接過詔書,轉身到殿東北角,舉起詔書,喊:“有制。”這次,大伙又拜,但不吭聲。
鄭延昌大聲宣制:“履新之慶,與公等同之。改元乾寧,以期社稷安。”
于是男男女女又拜,拜完翩翩起舞,一邊舞一邊有規律有間隔的三呼萬歲,喊完又嘩啦啦下拜。
之后的程序是送禮。
“成德進奏院獻趙帥王镕農具一千副、甲胄三千副、耕牛五百頭……”
“魏博進奏院獻魏帥田希德…”
“河東…”
“湖南觀察使…”
“金城太守…”
中書侍郎念著狀文。這就是各郡縣官員和諸鎮藩國給皇帝私人的新年紅包。圣人豎起耳朵,一個不漏過。狗日的,外舅就打發了五百匹馬,什么意思?宇文柔站在他身邊,左手捧禮單,右手執筆,落紙如飛,記錄下外臣的“忠心”。
發完紅包,中書省又奏地方祥瑞,并派將中外賀表一封一封擺在李某面前。草草掃了一眼,圣人神情不豫,問中書舍人劉明濟:“銀城尉的賀表呢?”
“稟陛下,沒收到武熊賀表。”劉明濟臉色難看,回道。
一時間大殿啞然。
這是還記恨著圣人把邠寧軍調到銀郡和蠻子斗法吶!見他喉結涌動,樞密使俯身湊到耳邊喘著熱氣提醒:“大朝不宜申飭。”
接下來再是有司安排的各種活動,依然沒法回蓬萊殿睡覺。圣人強打起精神,被群臣拉著觀兵、饗太清宮、參玄元皇帝廟及開平神社、接見部分諸王、視學校…
整個走下來,已是下午。圣人忙得暈乎乎的,幾近虛脫,站著都能睡著。剛回宮換完衣服,還得攜家眷去麟德殿召開宴飲。這還沒完,有司眼沒瞎,初二、初三、初四、初五的行程也給他排滿了——謁昭陵、見民、校獵、講武、祠五疇、侍衛親軍大酺。
你別說,除了李某一個人痛苦,其實還真挺有意思。看著國勢日益振作,往年籠罩長安的絕望、消沉陰影漸漸褪去,生機一天比一天濃郁。大伙有了信心,干活積極了。反正前兩年的元旦君臣聚個餐就算完了,這次這些活動有司提都不提。
不知不覺,走到這一步了。
而手下那幫人,業已不是吳下阿蒙。像常山侯、云中子、五原子、趙服,無不是紫電青霜。如小王這種太想進步的,甚至還聘了李愚、韋莊、張品、陳摶幾名士人作為幕賓。再若沒藏乞祺、扎豬、康令忠、竇彪、符存審,發跡后,家鄉又有親戚來投奔。符某還把老婆孩子接來了長安,看樣子也是決定在這邊扎根了。其子符彥超被招入宮,為德王伴讀。
暮氣被新人掃除,這將是一群銳意持續奮發的時代新秀。
金霞給汴梁暈上了層層七彩。俯瞰而下,車水馬龍的街市軟紅香土。
“犴!”興教樓上傳來幾聲撕人心魄的刺耳鷹唳。
鷹擊長空。
在空中遨游幾個來回,忽地撲動雙翅,箭也似地斜竄興教樓。及近,許是察覺到氣場不對,蒼鷹收住速度,輕輕落在她肩上,一動不動。欲箋心事,獨憑斜闌。欄桿后,天后負手而立。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天后黯然,郁郁寡歡。
生悶氣的朱溫不敢對妻子發火,選擇冷暴力。年前匆匆親征山東,沒回汴梁過年。大臣去表勸說,不應,說軍事吃緊,脫不開身。于是今天舉行的大梁開國以來的萬眾矚目的第一場元旦大典,天后也就以“懿厥哲婦,為梟為鴟。”為由不出席。
群臣反應強烈。
二圣二圣,首次大朝竟然一圣都無,這讓任何有識之士都無法容忍。故數十官僚一度聚到宮門外請愿。以為只要跪倒嚎哭一場,天后自然心軟認慫。但這次,顧全大局的天后卻無動于衷,連派五班專使奉迎都無果,只得灰溜溜取消大朝。
帝后齟齬的“流言”不脛而走。
他倆的感情本來就不深,只是朱溫單方面的迷戀。
天后的心,早死了。對于朱溫,更多的還是嫁雞就隨雞。以朱圣對她的癡癡,整整十年天后就給他生了一個朱友貞,還不足見端倪么。
或許,朱溫、張惠這十年風雨同林,就此蕩然矣。朱溫的冷暴力只是一方面——她已通過虞城君等人確認博王妃被朱溫凌辱的蜚語屬實。
而且還順手查到——敬翔之妻劉氏亦被玷污。
劉氏本藍田令之女,尚讓率軍路過,被勾了魂,娶為妻。巢亡后,尚讓降于時溥。時溥也被迷住,殺尚讓奪之。去年朱溫破徐,得劉于兵間,將其送給敬翔。但朱溫很快就悔得腸穿肚爛,因為玉生煙的美麗傳說他也抵擋不住。
不過劉氏和王語不同——她是心甘情愿。
雖然是個天生騷貨,但朱溫連這種女人都騎,令天后情何以堪。
加上王語一事,就一如燒紅的長劍捅進了冷凍的牛油。
天后怎么也沒想到,她竟然嫁給了如此一個禽夫賊父。
道德呢。
勒腰帶就那么難?
征服別人的妻女就那么過癮么。
天后有太多太多想不明白。但轉念一想,不明白就對了。夏蟲不可語冰。人,怎么和畜生講倫理。嘴上仁義禮智信,肚里裝的全是男盜女娼,就這種貨色,憑什么讓她張開腿?
諸多丑陋蒼白的記憶浮現,多慮無計可除。站在興教樓上,已然無力自我麻醉的天后幾次涌起一躍而下的欲望。可她一死,誰能復制那頭披著人皮的惡狼。那時不知會有多少家臣被隨意殺戮,又不知幾多將校死于猜忌。
“天不亡人,而人自取。”天后心如死灰。
“天后!”宣徽使蔣玄暉抱著一摞奏書沿著樓梯小跑上來。
張廷范、蕭蘧跟在后面,神色惶急。
天后微回頭看了眼,瞥見蕭蘧,眸中厭惡難掩。齊梁房出身,南朝皇室后裔,為朱三這等人效力…臉呢。
“拜見天后。”張廷范、蕭蘧低眉垂手,行禮。
“何事?”
聽到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嗓音,張廷暗自皺眉。伴君如伴虎,二圣何時也這般喜怒無常了,難道葵潮…正流…?臣該死,臣有罪,在心里自罵了幾句,張廷范呈上奏本,說道:“啟奏陛下。潁州來報,境內出現一伙自稱上乘宗的妖僧妄傳惑法。臣遣人與蕭御史前往巡察,發現不但潁州,陳、光、蔡、申亦有。聽其經文,儼然摩尼和尚。而這所謂上乘宗,蠱引愚民,密結鄉社,倡義堪比太平道。使放縱不管,恐怕大賢良師復生呀。”
“摩尼和尚?”天后好整以暇的翻看著奏本,貌似隨意的問。
“對!”
摩尼教是唐初傳來中原的,迷信三清的李氏對其不感冒。后來傳到回紇,就如佛法進吐蕃,立刻成了空虛蠻子的天授旨意。賴回紇王室襄助唐平安史之亂有功,摩尼和尚再次侵入中原,與佛、道爭話語權。李氏厭之,但不好得罪回紇,也沒辦法。
及會昌年回鶻崩潰,趙歸真等各地道士紛紛上書請除根。于是武宗詔殺天下摩尼,停廢四海摩尼廟,連長安城的女摩尼也不分家世貴賤一概殺之。甚至回鶻本國境內的摩尼僧也令振武、大同諸鎮往捕。武夫的方式很粗暴——就地處死。幽州軍甚至下令:“有游僧入境即斬之!”只有一小部分被抓回來向朝廷交差,隨后流放江淮諸道。
時有大臣覺得太過,詢問首相李德裕可否寬容一二?結果第二天就被李德裕貶去一個旮旯。自此摩尼二字成了朝堂諱莫如深的禁忌話題,其教也轉入地下。到這會,福建、江西、兩浙及大梁治下諸州,信這玩意的還是不少,百姓基礎深廣;官府懼為洪水猛獸。
天公將軍張角且不提,光名字就夠許多人兩股戰戰。
初唐的文佳女圣陳碩真孤兒出身,婢女之屬,豆蔻之年,利用道法起義,轉眼拉起數萬人的隊伍,殺得唐軍眾情兇懼。后世方臘還是受到了文佳女圣的鼓舞——“初,唐永徽中,睦州女子陳碩真反,自稱文佳皇帝,故其地相傳有天子基、萬年樓,臘益得憑籍以自信。”
能不怕嗎。
這會,許是西征李逆失敗的反噬發作,也可能是朱溫對民間日益嚴酷的捉人加賦所種出的苦果,又或者是下馬賊導致諸多農民饑荒破產;黃巾的烈火正在淮西一帶醞釀。奉命南下調查的蕭蘧都沒敢多呆,雖然還沒有人“起事”,但苗頭已現,玄乎其乎的讖言已在傳播,讓蕭某十分驚慌,甫一星夜返汴,就立刻找到張廷范,相約同來奏對。
“自古為君者,首要之急就是防民造反。刁民造反,其害更甚武夫。黃巢入京,天街踏盡公卿骨,內庫燒為錦繡灰…”見天后只盯著奏本,不說話,蕭蘧不得不進言。
天后嘴角微揚,看著蕭蘧:“你說的這些,人誰不知。辦法只兩策。以糧不餓之。以兵使蟻不賊之。而撥糧,用兵,都繞不開錢字。掌國家財富者,建昌宮使裴迪也。”
蕭蘧躬身再一拜,道:“大梁,二圣之天下。社稷,二圣之社稷。財富,亦二圣之財富,豈分公私…”
“住口。”
天后七竅玲瓏,霎時領悟了蕭蘧的暗示。
“自下馬賊去后,州郡殘破,流氓遍地。筑房、救瘟、撫恤、備春耕…而夏稅未到采時,青苗錢已征到了三年后,建昌宮已無財可用矣。裴侍郎終日腳不沾地,僅能滿足軍需。秦漢魏晉的海晏河清,無一不是以錢所衛。無錢,如何安撫刁民?怎樣驅使武夫?”
“我沒有錢。”
“陛下…正值匱乏之秋,天后為什么還要葛屨履霜?”
“我說了,我沒錢。宣徽院的錢財是蔣玄暉在管,可找他商議。”
“天后!”
“女主親總萬機,倒反天罡,我豈效武氏?”天后聽得不耐,奏本扔還張廷范:“快發給圣人吧,圣人文成武德,功配三五,定有萬全之旨。”
笑漸不聞聲漸悄,蒼鷹振翅,天后飄然下樓。
張廷范一窒。
聽這口吻,二圣的關系糟糕至此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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