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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霧彌漫,山岳潛行。
丘陵、溝壑、灌木叢、平地朦朧混沌。霧,像一頂白色穹蓋,籠罩著首陽山。蒸騰的霧氣繚繞在武夫身邊,袍澤近在咫尺,卻也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敵人若隱若現,仿佛蜃樓。
嘩啦晨風吹過,霧中赫然驚見一張張表情木然的呆滯面孔。
“蔡寇!”王師一陣鴰噪。
蔡人或者說蔡寇,是中古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安史之亂爆發,朝廷懼東南有失,始置淮西節度使。
首任蔡帥是安西軍出身的來瑱。
次任魯炅,哥舒翰部將。被田承嗣包圍在南陽期間開創宰殺務先河,吃空一座城。
第三任王仲升,討平搞“金刀讖、漢室當興”的劉展。
第四任李忠臣是安祿山部將。及安反,率平盧軍渡海來歸,得鎮淮西,后面的幾個都是他這個圈子出來的。
李希烈就不說了,大名鼎鼎的楚帝,創業未半被部下毒殺。隨后蔡軍公推陳仙奇。仙奇事朝廷甚恭,所以很快又被吳少誠干掉,至此,淮西進入恐怖的三吳統治。
在三吳治下,淮西州縣無論達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只要是活人,不準聚眾說話!走在路上不許東張西望。晚上不點燈,天黑就睡覺。婚喪嚴禁大操大辦,平時也不能聚餐;違者殺頭。
這樣一來,踏青、冬至、除夕等節日娛樂活動也沒了。淮人恢復了上古日出而坐作、日落而息的樸素生活,天地君親師、仁義禮智信銷聲匿跡。
天下因謂之曰邊瘴淮夷。
中唐以前被安頓到這的胡人以及隨李忠臣而來的幽州武夫其實都不是導致蔡寇流毒的根本原因。罪在在三吳。
被這樣教育出來的蔡人是什么面目呢。
“賊乃拔霍丘,屠馬塘。”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上級說啥就是啥。老鄉?老鄉也能屠。
“元濟食盡,士卒食菱芡魚鱉皆竭,至斫草根以給者。”沒飯吃了?吃樹皮也要繼續打仗。
“張伯良以兵三萬與光顏戰郾城,大敗。獲馬千匹、甲三萬,伯良奔還蔡。”
隨便一支軍隊,人人披甲。死戰到底,無一人投降。害怕?不存在的。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多大點事啊,干就完了。
元和之討數十萬大軍東南西北圍攻三年才打下了兩個縣,逼得憲宗——“帝怒諸軍無大功,詔中官督戰,斥金帛募死士。”
但是話又說回來了。
在三吳的愚昧奴化統治下,蔡人單純得就像白紙。在壞人的帶領下,純潔的壞。在好人的帶領下,也能純潔的好。一言以蔽之,好騙。而且軍事素養高。訓練?用不著,俺們自己練好了。兼職業道德獨步天下,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造反。
尋常將帥擔心的——沒糧了、傷亡太慘重、快打敗仗了、拿不出賞賜……怎么辦?軍士會不會作亂?唔,一般而言,你只要和蔡人同甘共苦,他們寧可委屈自己,也不讓你為難的。
讓他們種田吧,也能種。
跟著小馬兒流竄湖南的蔡寇種田不種得很歡嘛,還因地制宜覺得應該發展茶葉產業。
孫儒集團崩潰后,楊行密、錢鏐等南方節帥都收獲了一批蔡寶。
忠得發紫!
節度使您的命令就是俺們的意愿!
不過這會,天下大亂,野心家層出不窮,蔡人還有幾分純真,就不好說了,可能也被影響了不少。
“終于還是到了這一天。”營盤門左邊的瞭望塔上,圣人負手而立,觀察著霧中可怕的情景。
“…梟梟啊…梟梟……”怪誕沙啞的吟唱突然加速,蔡賊開始做戰前動員了。
“吼吼吼!”似哭似笑此起彼伏的密集叫喊聽得軍士紛紛皺眉。
“喔喔喔喔……”隨著充滿邪惡氣息的古怪吶喊高亢起來,整齊踏地的噠噠腳步響起,隨即便是急促低沉的刀身拍擊盾牌、眾人同時嚯嚯尖號的動靜。
盡管大霧遮蔽了視線,但聽其聲音,圣人腦袋中依舊立刻勾勒出一群人圍著祭壇又唱又跳的畫面——娘的,被吐蕃佬附體了?國朝有往淮西安置投吐蕃人嗎。
“戰戰戰!”
當第一聲戰鼓傳出,大霧中的蔡人齊齊前進:“吼吼吼……”
一股涼意順著脊髓直沖王拱的天靈蓋,讓他的腦瓜一片空白。他后悔引汴賊為援了,請神容易送神難,若擊敗李逆,殷鐵林還會走嗎。
嘶…圣人現在才知道什么叫蔡人的壓迫感。
難怪當年德宗合汴、潞、滑、蒲、陳、夏等十六道兵進討于小溵河,俟蔡人排開陣列——諸道師未交而潰,棄輜杖不貲。只看了一眼就嚇跑了。
蔡賊之威,竟至于斯!
圣人不禁好奇,朱溫是怎么戰勝秦宗權的?
大概輸在驕狂上吧。
光啟三年的版橋之戰,張致、秦賢連營二十里,然則秦、張不設防,也不散斥候、游騎。朱溫一狠心,親自引兵攻殺,斃敵過萬。汴軍自己都不敢相信這能贏,認為有神靈在幫忙。
萬勝戍之戰,盧瑭在汴水兩岸囤駐。時逢大霧,朱溫趁機冒死偷營。結果被汴軍摸進寨子,蔡人才發現…
狂到把對方當死人,這不輸就有鬼了。
“咚咚咚咚…”同一時刻,戰鼓在這邊響起。士卒亂哄哄的開出營寨,大喊“殺殺殺!”聲震云霄,氣勢逼人。都是一群亡命之材,誰怕誰啊。
“很好,沒被嚇住。”圣人拿起弓箭,準備偷人。
今日這場野戰,與之前截然不同。
丹鳳門絞殺叛亂的神策軍,是沙陀人沖亂那幫廢物的陣型后,步兵一邊倒屠殺。
渼陂澤之戰,是他帶著龍捷軍繞道側擊正在行軍的岐賊。
長春宮之戰也是以騎兵半路堵住了想要突圍的同州軍,以剝洋蔥的方式活活耗盡了對方體力。
重陽谷、金城掃虜都是正面擊槊捅翻對面。
潼關之戰,是依托雄關要塞以極低的傷亡交換比逼得朱溫不得不放棄。
但此刻首陽山一帶也不平,丘陵、土包、溝壑多,灌木叢生,雙方無法以堂堂之陣擊槊,只能進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白刃搏斗。比拼武夫的意志、武藝、心理素質、體力、裝備,發揮最野獸的本能,兵法、陣法、計謀統統失效。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大概就是這副畫面了。
“嗚…”雙方角聲幾乎在同時響起。
嗖嗖嗖,兩軍對射出短兵接之前的第一波箭。
眾大躁。
“金城蠻子那一戰都給俺們打得喪膽了!什么狗屁討擊部落使,老子殺雞!誰個還敢挑戰俺們?不擊槊就拉球倒,俺剝了殷鐵林的皮就是!”
“朱溫在哪里?額讓你把朱溫叫來!”
“兒郎們,長安就在身后,要是不想妻兒老小給人吃,就賣命吧。”
“老子薛三郎不圖賞賜,就看不慣汴賊騎在俺脖子上拉屎的囂張。在潼關俺就想殺出去拼了,虧得圣人那慫貨,不讓俺等出擊。”
“殺啊!!!”
“我宰了你個驢入的!”李瓚披頭散發,嗷嗷鬼叫。
“建功立業,就在當下!”霸王都兵馬使司馬勘武赤裸上身,一馬當先,沖進大霧。
我去,鼓噪之聲把圣人搞嚇到了。
有種哀兵的意思了。
差不多吧。首陽山守不住,那就退保河東縣,河東縣再失陷,就扼守橫跨黃河的鐵索橋。再頂不住,那就只有守馮翊、朝邑。戰爭進行到這一步,也等于輸了。
圣人伸手接住一片落葉。
落葉別樹,飄零隨風。客無所托,悲與此同。這詩寫的真好,他瞬間就想起了。也不知何虞卿在干什么,又在寵敬慎吧。如心應該剛洗漱完到樞密院上值,柔奴大概率在禁院看果園農場。她拾掇了大半年,快到吃橘子的季節了。歪日,按電視劇的套路,俺這是要領盒飯的節奏啊?
“艱難奮長戟”輕輕一語,圣人拉弓上弦,瞇眼瞄準。
“吼吼吼!”
咆哮聲相互逼近。
白霧中開始大面積迸濺血霧。
最一線的短兵接殘酷而不為人所見。不少武夫棄了刀槍,直兩人抱著在地上纏斗翻滾,挖眼球、咬耳朵、踢襠、肘擊、膝頂。腦袋橫飛,咕嚕嚕的人頭堆滿小水溝,隨處可見粉紅的手腳肉塊。
蔡軍首波攻寨,王師不動。
“難辦了!”看著堵在后面遲遲進不去的軍士,殷鐵林有些焦躁。本以為一口氣就能擊潰李逆,孰料這廝這么不好對付。
“也不知道圣人到哪了。”殷鐵林下意識看了眼東方。
呵,李逆!
狗膽真是不小,敢親守首陽山,俟圣人西來把這破地方團團圍困,讓你“回尸”關中!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人生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重新走在蒲關道上,朱溫感慨良多。
中和二年,大齊國勢江河日下。彼時朱某人新降,帶著殘部給王重榮做替死鬼,朝不保夕。
匆匆十秋花謝,他不再是一個看人臉色的嘍啰,而是雄霸中原的天子。揮鞭之處,無不敗亡。刀戈所向,如屠豬狗。朱圣的威名廣播四海。
“這路,爛成這樣。”被凹凸不平的驛道顛得上下起伏的朱溫嗤笑道:“也不知王氏父子在干什么,昏庸至斯,安得保有基業。”
“此殆天所以資陛下。”敬翔不咸不淡的舔了一句。
朱溫笑而不語。
走著走著,瞥見一座莊園,朱溫馬鞭一指,目露追憶:“又見故人矣。這戶人姓令狐,我和天后在府上住過。暮春之際,桃花開滿阡陌,戲蝶飛舞。也是在這,令狐公子為我舉辦了迎娶天后的婚禮…竟然人去樓空了。”
“使無陛下,天下還不知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又幾多生靈涂炭。”敬翔不失時機的恭維道。
朱溫臉色泛起紅潤,問道:“李賊如何了?”
不殺此子,寢食難安。上次被他擋在潼關,白白折了萬余精銳,痛哉!
“殷鐵林、王拱、王瑤合攻首陽山。賊將何楚玉、崔益、王珂等守河東縣。余眾分屯華陰、馮翊、朝邑。李賊如此布置,應是做好了河中府守不住就退保蒲坂津的打算。”敬翔如數加珍道。
“夏州拓跋思恭、麟州折嗣倫怎樣?”
“欲討石州,但遲遲未得風聲,應是還在觀察強弱。”
“黨項素來首鼠兩端,不足信…李小兒想靠他們,豈非癡人說夢。”朱溫想了想,心生一計道:“不妨派兩路使者,謙辭重賞,換其歸順或者退兵。若信不過朕,兒女還可以約婚姻。朕那幾個侄女,花容月貌,幾個侄兒也是英俊倜儻。”
“時機未到。”敬翔皺眉道。
拓跋氏、折掘氏在地緣上毗鄰李賊而遠大梁。此番不能打垮李賊,這倆不敢降的。對于平夏黨項來說,大梁固然可怕,臥榻之側的偽唐則是隨時能摧毀他們的鐵拳。李逆拿大梁沒轍,但揚了黨項,很難嗎?
等重創了李賊,這兩家自然就倒向大梁了。
“不著急。”朱圣瞇著眼睛,突又道:“使這遭滅不了李賊……”
“退回汴州。滅瑄、瑾,再拿下淄青。”李振對偽唐非常反感,急不可耐道:“等平了齊魯,重新收降魏博。再效劉裕伐秦,三路滅唐。”
朱瑄、朱瑾被打得氣息奄奄,本該加大力度,如對付時溥那般盡快吃掉。現在瑄、瑾得到喘息之機,后面再征討,又要費勁。
朱溫沒在意怎么取齊魯,反而問道:“怎么個三路滅唐法?”
李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劉裕滅秦都不知道?
中路潼關囤積重兵,吸引敵方主力到這對峙。北路蒲關、南路武關同時猛攻。天氣合適,還可以效仿王鎮惡逆流入渭嘛。
但李逆不是姚泓,沒那么糊涂,這一招不一定管用。
而且武關道的入口還在馮行襲手里。
不收此賊,如何三路滅唐?
“難。”朱圣捋了捋胡須,道:“李賊兼復關西,聽聞蜀亂也消停了。其勢已今非昔比。有偽唐這塊招牌,只要他愿意,甚至還能召雜胡、回鶻、突厥人勤王。等朕有時間,騰得出兵糧三路滅唐,怕是他也有力三路伐梁了。”
要是朕再年輕十年就好了。
歲月最是不饒人。自己年逾不惑,李逆才二十多歲。
有生之年若不能看到他死,大梁何談長治久安。
自己那幾個兒子,如果能有李逆一半本事…
搖搖頭,朱圣不去想這些煩心事,轉而又問道:“河南府的戰事可有新消息?”
張全義戰敗,山南兵四萬余人殺往洛陽已不是秘聞。
鄭、汝諸州還有下馬賊為亂,百姓被禍害得苦不堪言。
真是癩蛤蟆趴腳背,咬不死人惡心死人。
“天后未飛書。”敬翔確認了一下才回道。
“可恨。”朱溫左手緊握,輕錘大腿:“須得盡快討滅李逆,還師大梁。天后一個人在家,朕不放心。”
是的,他又懷疑天后的心情了。
阿惠幾度午夜夢回尖叫落淚的憔悴損,圣人至今不愿回憶。
“局面就這樣了。使克李逆,天下大吉。不成,回去收拾了楊守亮和下馬賊,再圖后計。慢慢來,急不得。”朱溫翻身下馬,看著一列列走過的軍士,道:“再給王镕、李匡籌送封信,言辭卑微些,請他們加緊攻蔚、邢,牽制克用。魏博也再派人說說,若能換得從滑州退兵,都好商量。”
“遵命。”
“再通知諸軍,動作快些,今天晚上,朕要看到首陽山。等等,再草一詔,加封司馬勒為慈、隰、石、嵐、汾等州節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