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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吁嚱,危乎高哉!
以冷泉關為入口,五十里汾水峽谷地勢嚴峻,峰會斗轉,其狹窄逼仄,當地人號稱只有老鼠、鳥才能穿過。走出這五十里,便是雀鼠谷出口之一——陰地關。
江南的桃花已經含苞待放,三晉春風仍是掃沙卷石。居高俯瞰,灰茫茫無邊,虎嘯猿啼,堡壘石村若隱若現,極盡蕭瑟。
故老相傳,當年昭君行至于此感極而悲,素手摩過路邊巨石,情意金城,竟至入木三分,觸物刻痕。在石上所留的手痕,迄今宛然。但浪漫的美人故事總只有少許悠游感興趣,在更多人心里,這里只有軍事上的意義。
冷泉、陰地、汾水三關分斬雀鼠谷,捍北京大道。山河表里,雄關漫道,河東當其稱也。
暴雨閃電當中,鮮血汩汩的嶺上烽火臺上,紫電將王子美的狼人身影照得忽明忽暗。
一排晉軍尸體倒掛在懸崖上,一幫雄俊英武的軍官,挺立在烽火臺上,瓢潑大雨劈頭澆灌,一道道閃電,似乎就眼前炸開。
有人提高了嗓門:“深入這番險惡之地,事有不克,數千健兒,安得反顧?陰地關拔不拔是不是再算計?只怕圣人已經兵敗被殺,俺們也白死。一幫千夫所指的逆賊,卻在這扶天保運。呵,忠臣都讓你王子美當了!你到底被圣人灌了什么迷魂湯?難道你是好男風,愛上了那個霸道的圣人!在你心里朝廷大于軍府,你這內賊!”
“閉嘴吧!”王子美回頭看看他,臉上雨水嘩嘩滑落:“你怕死惜身,只管打道回府,守著你那個指揮使到死!莫欺少年窮,莫欺中年窮,莫欺老年窮。死了再來一句死者為大入土為安,把衙官身份傳給你那尖嘴猴腮的兒子,你這一輩子你這一家子也就這樣了。千年之后挖開墳,只有盜墓賊的眼淚。喜歡當看門狗,不去魏博!箭在弦上,這多廢話。”
“王子美!別仗著你家世大——”
“我就是要仗勢欺人,你怎樣?不是看你衙官,一刀宰了你,滾!”
“你!”
眾將一陣哄笑。
“但晉人汾、遼、沁、潞四州之兵及邢洺、南面石會關各路鎮將李存顥等都已在路上,要增援河中,甚至反攻長安。如果在雀鼠谷糾纏過久,確有覆滅之虞。不如繞道往晉州,會師李嗣周?”
“反攻個毛。晉人大舉東進只有一個可能。李克用出事了。否則,李克用能制服圣人或在相持,哪需叫人?”
“未必不是增兵以制?”
“燕軍肆虐代北,晉陽風聲鶴唳,李克用熊心豹子膽敢在關中決戰。”
“但愿是李克用人有事。”
“到此為止,不去了,不去了!俺們不是你功名富貴的資本!你要當孤忠,卻一個人去拔陰地關!圣人好歹不知,打什么城!”
“子美?要不再合計合計?”
王子美裹著斗篷,只是瞧著雨中城垣。此來九死一生,非懷玉碎之心,不敢希圖成功。前頭順利,都還走得下來,現在一遇到硬茬,都就三心二意。
王子美在心里頭微微嘆氣。
突然大叫一聲:“都是廝殺漢,這點氣養不住。你們這些叫的,也真蠢!平日鮮衣怒馬,這時候就不會動腦子了!”
“左馮翊至今音訊全無,說明至少圣人和李克用都是安全的。如今整個晉西北打成一鍋粥,太原也暗流涌動。只要晉州一下,汾水路被切斷,李克用馬上就能明白,日月之間要收拾圣人已成泡影。一番冒險,已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他還得忙著回去保住權位,殺走各路人馬,哪里拖得起!還決戰………圣人死了?這么輕易就球了,那他也不叫武康圣帝,更早就不在這亂世生存!我也錯付了!”
“我們一路下來,晉人沒派軍攔截,只能證明他們將主力都聚到了代北、太原、嵐石各方。這一片,我們暫時是安全的,只管打關!”
“什么晉軍大隊,什么決戰援軍!段弈說的沒錯,只有李克用出事了,才會邢洺澤潞都興師動眾,他們一走,信不信俺們和朱大郎真踏平了他那幾個鳥邢州?!”
“喲,都在吵吵什么?”山道上突然爬上來數騎,當先一人,是蕭干,拿著塊面餅,欣賞著風雨雷電肆虐下的雄奇山河,歡呼一聲:“爽爽爽!常山雖云樂,足可以亡國。但愿少帥與將士,能多出來看看!”
說完,才漫不經心的招呼:“偵查了!估摸兩千守軍。關外頭有人馬痕跡,去的是晉州方向。來路上沒看到軍馬痕跡,俺尋思,這些人就是陰地關鎮將派出的守軍,曉球是被李克用叫去還是怎個,反正關城里就兩千來把人。”
山陂之下,大隊趙軍正在密密麻麻的伐木造物,起營過夜。
“另外,還看到汾水關兩千人馬來援陰地關,看來是知道俺們到了。怎么計劃,速下決心。”蕭干拍了拍王子美肩膀:“就這么淋著,得病死了怎辦?既當忠臣,為圣人善攝此身吶。”
“呵。”王子美滿不在乎的聳聳肩:“這算個鳥?三天不吃飯我也照常跑馬,更別說毛毛雨…………汾河三關,真會修…………只不過…………”
他干巴巴一聲冷笑:“…………冷泉關都讓我輩闖過來了,一個陰地關又如何?”
王子美頭盔一戴,猛的揮手:“兵分兩路,破關!蕭干,你領五千人在關內下營,聯絡李嗣周發兵來接應。我帶剩下的三千余軍抄小道連夜潛越關外,進剿汾水關援軍!”
蕭干舉手招呼一聲:“二三子,備戰!”
山下眾軍,回應一陣歡呼:“干干干!打下陰地關,個個當衙兵,人人封大校!”
“陷陣,陷陣!”晉人軍官披頭散發,一耳光抽在兩股戰戰的士卒臉上。
嘭的一陣巨響,整個河原似乎都在震顫。
滔天煙塵中,上千具人馬同時高高飛起,又如稻草般摔出。
騎戰,向來是冷兵器舞臺最為血腥盛大的大劇。步騎交鋒,則次之。在蒲津西岸,上萬鐵蹄,就在李皇帝的命令下,自殺式撞向昭義軍大陣。
震耳欲聾的各種聲音掩蓋了四下。
王師騎士下餃子一般喝罵尖叫著落馬。前鋒騎士,幾乎掃數從馬上墜落飛出。多數都沒叫喚兩聲,就被碾成一堆模糊血肉。
數百人數百馬,被無數把長矛叉在空中,仿佛被示眾的罪犯。
朱瑾等人所領騎軍,速度提到了最高,得了休整。而昭義軍,卻是在和對方步兵擊槊十余回合后倉促接戰的。一撞之下,王師固然血肉橫飛,昭義軍也成片倒地,紛紛后退。
大亂之后,大量沒被摧毀的后續軍馬不分敵我,不看死活,踏過兩方混亂的一線,沖入深處。
“殺!”大隊大隊步兵源源涌上,亂斫亂砍。
“隆隆隆隆………”弓弦響動,輕騎略過兩翼,一層層的箭簇撲向昭義軍!
前頭已被打成尸山,蓋寓只是帶著中后軍釘在原地,呼喝如雷,卻又前進不能。
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號角響動,宣告第二輪殘酷沖陣的到來。
圣人驅馬到了左翼一個土包上,就要在這河邊,看著郭猛、劉仙緣所部插入昭義軍側部,粉碎晉軍最后的抵抗意志。
不跟你比戰斗力,不跟你比勇氣,就跟你換傷亡。你只有萬余能戰之軍,已經一番鏖戰,倒要看看能硬到幾時。
一排排重甲只露出黑黑的眼睛,端平手里馬槊,錐對準已經爛了一半的昭義軍陣列!
中軍線上,殘余的數千騎軍折馬返回,歇了口氣,梅開二度,砸進潰亂的昭義軍。
戰馬奮蹄,將一具具人體撞倒。刀槍亂捅,殺得血雨潑臉。叫聲震天動地,后頭的昭義軍奮力抵抗,卻抵不過被沖爛的前頭袍澤轉身而逃,跟著敵人向自己涌來。
剛剛還森嚴的陣列,就如此被犁出條條血路。
“妙嚴凈華軍,進攻!”蕭秀揚聲高呼,只是一手按馬,一手刀斜伸,擺出一副猛禽撲擊的姿態。在他背后,四千將士發出的呼號,也如海東青一般尖銳。
妙嚴軍是步兵編制,但他們趙府軍人世家出身,幾乎個個都會騎射。馬槊不一定都玩得精,馬上耍刀卻是可以。
“陷陣陷陣!”他們也不必保持什么隊形了,各自分散,和大隊步兵跟著郭猛等部踏出的豁口沖進就是。
九渡橋頭的晉人,也已炸裂。
敗軍對戰況糊里糊涂。軍官們被告知會被爭取一個時辰,卻根本分辨不出蓋寓到底能不能做到。當一路一路的步騎游蕩過來,還是會怕會慌,因為無力應付。
眼里只有形形色色的人,耳邊只有各種各樣的聲音。
弓如霹靂弦驚,來襲之軍不論步騎,張滿的弓箭,劈手便射。
大軍交戰,和農民軍搏斗、街頭械斗是天人之別的概念。
也許同樣血腥殘酷。但有組織有秩序的軍團陷陣,這種五彩兵甲刺眼、血肉整齊迸濺、人馬和諧律動的氣勢,卻可以從伊始就將人的理智剝奪,哪怕生死看得再淡。
九渡橋頭,一邊耳濡目染自家被殺得已經尸堆如山的昭義軍,一邊遭受襲擊的每個人都在怪叫。
民夫、小吏之類,不辨東西就跑,部分軍兵還在呼喊著試圖在橋頭抵抗,卻沒人聽,大多數軍人也東西南北的就亂撞。
東岸晉軍上躥下跳,有的掉頭就跑,有的大聲呼喊,讓自家人馬趕緊退回來。
“快!堆柴!準備燒橋!”東岸民夫加快了在浮橋上堆積柴草的速度,將火油罐摔碎在浮橋上,然后就向西岸招手揮旗:“快過來,快過來!”
“俺回不來去辣!那就都別回辣!”九渡橋頭的一座竄起煙火,畢剝聲中,燒斷裂的木板不住掉落,勾連在一起做樁的船只失卻聯系,也一條條離體,與尸體順游而東。
“耶耶,求求你了,讓我先走吧!”
“不行啊,我也想走,俺們一起走,一起走!”
一名婦人被告知丈夫被殺死在亂軍中,跪在人群里哇哇苦叫:“俺一家人啊。”
“噗噗噗………”亂箭射來,直接將她和身邊幾個軍人一波帶走。
“俺投降,俺投降!”好多人涌向南側,跟著先前已經跪下的軍民一塊跪下。
更多的人爭先恐后搶橋頭,在橋上你推我,我砍你。
有人捂著大股斷臂,呆呆的看著同榻袍澤:“你害我!你害我!鬼神有眼,你將來也是我這般下場………”
有老孺被扔下橋,撲騰在冰冷黃湯。
數千軍兵惡鬼一般沖進人群,見人就砍,趕羊似地把人往河邊趕。
“噗通,噗通………”水花炸開不停,人一窩一窩的被推下懸崖,擠下懸崖,砍下懸崖。
落水的游向船只,船上的人一腳踹開。
“救救我,隨便你怎么睡。”有女人凍得渾身抽搐,拼死扣著船幫,回應的是迎面一刀。
“俺要拖你下水!俺要拖你下水!一起死!”有軍兵拽住船上軍兵的手臂,哭喊著使勁。
“嗖嗖嗖!”數十步兵在一段懸崖單膝跪地,將刀一放,抽弓便射。
東岸,大隊軍民在河灘上橋頭上看著,接應著,叫喊著。
“等不及了!燒橋!”一群沙陀將校越眾而出,厲聲下令。
蕭翰部和昭義軍已經戰敗,當務之急就是燒橋斷路,讓王師不得東渡,把這些艱難掙扎出來的人保住。
“將軍,再等等!”
“燒燒燒!!!”一橋那頭,大群晉人將校齊聲厲喝。
要逃回東岸是難了,現在一定要確保浮橋被摧毀,一定不能讓王師殺過河,全軍陪葬!
交戰線上,見到九渡橋頭被殺得尸橫遍野,猩紅的黃河里也是人頭滾滾,成片飄向下游,部分浮橋也燃起黑煙,晉軍最后的戰斗意志也告喪失。
眨眼間就分崩離析。
“燒橋!”東岸的那幾個沙陀將領明白已經不幸,咬牙丟出火把。浮橋和柴草都澆滿了火油,火把一碰,風助火勢,就煙熏火燎,模糊了兩岸視線,也隔斷了陰陽。
九渡橋頭,膏血涂滿河原。
更多的敗軍和撤離人畜卻是被敵人被自己人或者跑昏了頭栽進了黃河。
能坐船、循橋撤往東岸的十之一二也無,多數都到了河水深處。更多主動跳河的晉人和落水的晉人在水里拼命起伏,卸下兵甲,抱著馬脖子,拉著瓦解的浮橋船幫,想游出生天。大軍或踩灘撲殺,或坐在懸崖上,站在河原上,居高臨下,以正望背,幾乎像在虐殺雞兒子。不知道多少晉軍,男男女女在水中吐著血花,只留下一叢叢漆黑的頭發絞成一塊。
黑紅的血流,錯亂的黏液,被綠水黃漿扯得一絲絲一縷縷,只是在水波里流形蕩漾。
剩在岸上沒跑掉的,要不就被砍翻,要不逃到南側早已匍匐成片被區別出來的降人當中。王師猶不罷休,在降人里抓軍人,拉出來按在灘上就一隊隊斬了。有的騎兵殺瘋了神志,還沖進人堆,繼續砍殺苦苦哀求的降人。
對峙如許之久,戰斗如此之多,早已在多數殺材心里種下仇恨的種子。多是打的讓這支敢于掃蕩三輔洗劫京城的叛軍,不得一人生還的念頭!
黃河東岸,大隊大隊晉軍只是以復雜的目光看著西岸的煉獄屠場。
隔著茫茫煙霧,似乎都能看見對方的哈哈狂笑。
在去年渡河入長安的時候,晉軍恐怕誰也沒想過,最后取得的,會是這么個結果。
一面火紅色的軍旗被燒得只剩小半,旗桿也已傾斜,孤零零地插在白煦冬陽下。
蓋寓已經殺得披創十余處。
左臂骨折,吊在腿邊。右腿被砍去腳掌,光禿禿的腳踝汩汩淌血。
摻雜著密密白發的一頭黑發,只是輕輕隨風飄舞。
身邊將士,也已一個不剩。
蓋寓就扶著旗桿,拎著那柄斷刀,一瘸一拐的在方寸之地搖搖晃晃。
大軍撤離沒有,撤了多少,戰況如何,大王平安與否?一堆問題完全想不清楚。
他心里只有一個感覺——自己的一生會在這里結束。
昏昏沉沉中,一群人影走上來。
蓋寓左支右絀,試圖抵擋,卻被七八桿鐵槊捅破,舉在半空。
蓋寓睡眼朦朧,口里低低出血。
圣人木然的面孔,緩緩映入蓋寓瞳孔。
圣人舉起馬槊撥開亂糟糟的頭發,露出長相:“你就是殺段起事策劃人之一的蓋寓?”
“嗬嗬………”蓋寓低頭吐血,說不出話。
“用戰馬,踏死他。”圣人撥馬轉身,補充道:“踏為齏粉。我以這樣的方式,來告慰被蕩為肉沫的先朝大臣段文楚,來警告四方的豺狼。想必是合乎君臣,合乎春秋之道的。”
“喏!”軍士們將蓋寓放下,抖在地上。
幾十名騎兵來回踐踏,血肉猛地飆射,幾十個回合,方才踩得肢體不存,只剩紅黏液與大地齊平,自然合一。
圣人撿起頭顱,隨手丟出:“保管好。俟班師,交給段文楚后人。”
段文楚在任大同軍,其子景融任太原少尹。及父被虐殺,吐血而死。其妻韓氏偷偷去云州撿了段文楚幾塊遺骨,帶著父子倆的尸體回到長安細柳原辦理后事,撫養遺孤。據朝廷訪慰,韓氏尚在,兒女三人皆已成家。
以德報怨?不存在。打進太原府,還要滅蓋寓的族。對這些高層,連作態都用不著,報復了雞嚇反了猴就反吧。難道還怕你們不成?殺的就是這種人。不對蓋寓這類強硬點,大臣們怕是還真以為我這后臺靠不住。
不過不知為何,他腦海里,突然浮起一個高挑的紫衣面紗少女,熱情美麗的樣子,開弓的專注,圓房“你來吧”的直接,“你們去以君主之禮拜見他,就像對待父王一樣。”一幕一幕,記憶猶新。
只是,此后,只怕再難處見了吧?
眼前景物一恍惚,依稀已經是長生殿上恩愛罷。芙蓉帳中,一個滿臉依戀的精赤女人正躺在自己懷里:“如果有那一天,你留他一命,放過我家人和幾個白客叔伯長輩。”
畫面破碎,再回神,只是干戈寥落的戰場。
圣人頹然低頭,半晌之后,才低聲冷笑:“網開一面?我卻要你從此家破人亡!”
蕭秀望著自言怪話的圣人,揮了揮手:“臣的好圣人,發生了什么?”
圣人恍若未聞,踟躕前行。
他選擇的這條王冠路,命中注定走向孤獨。
但為了更多人的不孤獨,他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哪怕終有一天,是妻惡兒恨親厭,寂寞深宮看梧桐而死!
聳聳肩活動了一番身體,圣人舉手大呼:“等回了長安,便讓朝廷將中和以來的死難大臣一起立個神社,居于皇城之陽,讓他們與將士英靈看著我們掃平天下!走,殺內豎!”
“喏!”蕭秀叉手領命,策馬飛出,去調度事宜。
圣人卻不管不顧,一人一馬,朝著開元鐵牛大橋,噠噠走去。
身后,大隊將官大臣士卒,都保持著落后十步的距離亦步亦趨,看著背影一個人走到橋頭。
萬籟俱寂。
圣人站上橋頭,靜靜看著中條山,看著曠流古今的血色黃河。
我曾有個道德。頒白者不負于道路,弱者不受欺凌,女人不被賣來搶去。家家戶戶,三教九流,嘉和得善終。我想征戰四方,圖的是天下大同,正……
忽然,鼻腔一熱,一顆顆殷紅的血珠,滴落下來。
貓尿也一下從眼眶涌出。
七年了,此心是否依然光明?此人是否已在同化下理直氣壯?
七年了,越來兵強馬壯,妻妾成群,士民卻愈潦倒。播越鳳翔,百官家眷都有餓死凍死。
七年了,七年的砥礪寒霜,刀光劍影。丹鳳門,渼陂澤,同州,首陽山,晉城,武關,均州,金城,橫水,洛陽,無定河………淑妃,李茂貞,西門重遂,杜讓能,趙如心,楊復恭,馮行襲,朱溫,王彥章,曹哲,王從訓,趙服,崔安潛,楊可證,張存敬,宇文柔,噶德悖,成汭,張惠,李弘道…………還有孟才人甚至美原吏傅寶,這一刻,齊上心頭。
李皇帝低低的自語,幾分凝噎:“……………我挺過來了………我真的挺過來了…………沒想到會這么難…………再過幾天我就三十歲了………”
這場風起云涌持續大半年的關原合戰,隨著內豎被押出來,終于落幕。
俘虜堆里,大堆大堆穿著民服,甚至還是一身寺人打扮,只是臉上抹了泥灰的內豎被甄別出來,和先前擒獲的內豎被一起押來,總有三千之數。
昨天李克用屠過了,但迫于急迫的攻勢,只草草殺了一些。
地位最高的駱全瓘與劉全貞鼻青臉腫,跪在河邊。
身下懸崖,就是滾滾黃河。
兩人六神無主,連喊冤枉。
王彥能等人則東張西望,涕泗橫流:“大家?大家?!臣等奴材,拿回去養馬灑掃也好啊,再不敢有異了!嗚嗚嗚…………”
一片嚎叫悲泣,蕭秀卻不給他們多嘴的機會,下令立刻挖心斬首。
“動手!”蕭秀揭開面具,猛的揮手:“以內豎之血,祭我圣唐國祚!”
他長相無比英俊而柔美,怕上陣被當成女人嘲笑或是軟柿子,故有帶面具的習慣。
“圣人吶,圣人!”悔恨的淚水長流,可任憑怎么哀求,武士們就是無動于衷,把他們像打死狗按在地上,直接剖胸。
“好痛………”駱全瓘口里吐血,大聲慘叫,胸口熱氣騰騰。
劉全貞嚇得屎尿齊流。這種殘忍,他非常精通,但最可怕的是,落在了他頭上。
劉全貞心一橫,望著橋頭李皇帝大罵:“李曄小兒,你現在得意沒用。皇權社會不瓦解,我輩就會不停死灰復燃,生生世世!到時候,就是你后人的死期,看徒子徒孫怎么搞垮狗屁圣唐!你會被殺全族,挖墳開棺,我們在地下等著你!變成厲鬼也游蕩在掖庭,嚇死你妻妾,哈哈哈…………”
“噗!”一刀扎穿心臟,大罵戛然而止。
“圣人,尸骸怎么辦?”蕭秀請示道。
“肢體投河喂魚。內臟帶回去喂虎,頭顱也帶回,燒了碼在內侍省墻上。”圣人意興闌珊,亦有些哀傷:“列朝養狗千年,唯我李家教育無方,養著養著,反遭惡犬撕咬。有這些畜生的教訓,足以后人永遠警惕宦官干政。”
對于皇帝,和大臣打交道,是最基礎的工作。如果什么意志都要靠大肆使用中官來執行,體面了這個低能也罷。
不要提什么這樣集團,那樣集團。
大臣天然的難抱團,這是他們各自的屁股、意識形態、政治團體、價值觀等等決定的。
而所謂清流宦官。
歷來這種斗爭,總是正面色彩的士大夫沖鋒陷陣,然后被花式殺死。這類士大夫,皇帝畏懼,宦官、權臣、后宮、廣大不法豪強地主、官僚同樣畏懼。從來只聽說某個大臣出鎮地方,壞種們紛紛辭官跑路,但沒聽說過宦官視察某地,壞種們跑路的。
皇帝本著你對付宦官就是對付我的想法干掉這些看似的皇權異端,會如何呢?
汲汲于鉆營的官僚會開香檳,沒了這些人,蠅營狗茍之輩就能在朝堂成群結隊。奸賊會更放肆,心有志向的會失去期待,得過且過。
簡而言之,與臣爭是皇權常態,也是皇帝的起碼素質。
歷來英武之主,少有使宦官參政的。
沒受過專門教育,性格普遍扭曲變態,眼界狹小,思維心性幼稚,以舔主子為能,怎么拿來辦事治國?其次則在于,這類皇帝,駕馭朝廷跟玩一樣,不需要。
可惜具有皇帝基本素質的皇帝總是少數,飯桶占主流。
今天提個要求:“陛下再想想。”明天提件事:“臣等反對!臣等附議!”想要錢享受享受被捂嘴,識人不明,辦個事找一個大臣是廢物,找一個大臣是廢物。
不用宦官怎么行嘛!
圣人認為,子孫還是會重啟的。自己所能做的,就是鏟除內豎余毒,建立健全制度防范,牢牢掌控中人。
不過,現在不必分心。
李克用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下一步,就是將東方局勢攪個大鬧天宮。讓晉人勢力范圍收縮到北京及以北地區,將汾、沁、儀、澤、潞、邢、洺、磁、石九州,失去控制。
此時,他們應該都已收到左馮翊之敗的急報——五萬大軍連死帶傷加上投降被俘,幾乎全軍覆沒。鐵林軍、從馬直、后院、保衛軍四支馬步衙軍,被打沒建制。周德威、蓋寓、李嗣恩、賀回鶻一大幫中高層被擊斃。
于河東,這固然不是毀滅性損失。梁、晉、趙、魏、燕這幾家都具有一次陣亡數萬的資本。但也是傷筋動骨,元氣大傷了。別的且不談,人心、威權的動蕩就在所難免,野心家會抬頭。
這會,晉人估計在接應李克用。但昨天才打完,從聞訊、整頓出兵、趕路到抵達,還要點時間。
而自己,離李克用近得多。
要計較的就是,短時間內會有多少晉軍抵達,發起新會戰的勝負手如何。
這一戰,自己損失也不少。
朝廷軍力本就和大號藩鎮無異,甚至還不如朱大郎,李克用。枝都很強,干卻一般。如果進擊不利,乃至輸了,代價太難承受。即使做正常預測,贏了但傷亡重,也難承受。
這事,晚上召集眾臣研究一下。
順帶也休養兩天。圣人抹了把鼻血,從上到下,確實也都繃不住了。
正待上馬,大道路口的煙塵突然一閃爍,就看見一騎快馬沖出。馬上身影姿態輕盈高大,曲線優美,裹著紅斗篷與披風。
隔著這么遠,圣人仿佛都看見了那雙流光媚眼。
南宮!
小燒杯也第一時間找到了他,張開紅唇,不住招手歡呼:“圣人!”
眼睛已經熱淚盈眶。
南宮身后,是優哉游哉的南宮道愿一行二百余騎。
長平原大營還住著一部分家眷,出戰前,圣人委任南宮道愿協助衛尉守衛行在。這小燒杯,看來是收到捷報就按耐不住。
臨近,馬沒還停穩,南宮就跳下馬,一個飛撲騎到圣人身上,摟著他脖子又是嗚嗚又是笑,甩都甩不開:“南宮,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在人前撒嬌。”
“我就要!”南宮緊緊貼在他頸灣里,雙手摟脖子。
這個姿態,圣人不得不雙掌托起她的大屁股,一手一瓣蜜桃。
南宮道愿一行慢慢靠近,在數十步外下馬。每個甲士都只是無聲的用目光向圣人向周圍將士致敬。
“圣人真是太厲害辣!”南宮在懷里幾個鉆,笑嘻了:“你不知道我們有多震驚!那么多晉軍,那么大連營,就給拿下了!連他們那個李大王,也當了驢車戰神,狼狽夜遁!我們本來都怕死了!怕你打不贏,隨時準備跑路來著呢………結果突然,外頭就是賽太宗的鼓噪…………說你摧垮了李克用,我們摟在一起,又蹦又跳。一宿翻來翻去,在房里聊天,凌晨才睡。誰知一覺睡醒,又聽到你在蒲津掃垮了敗軍!臣妾直接就暈了…………”
南宮神采奕奕,已經手舞足蹈的比劃起來。好像不這樣,不足以描述她們的情緒,不足以宣泄激動!臉蛋也血紅,遙想丈夫橫掃強敵的威風,只覺得一股水氣能化作高潮噴發。
“壯哉,李無敵。雄哉,李神圣!”南宮摟著圣人腦袋親來親去,舔得他滿臉嘴都是口水:“只恨不是男兒身,不能在左右驅策殺伐,我好恨!”
“衛國夫人……”看著這個妹妹,南宮道愿扶額嘆息,深感家門不幸:“請注意下影響。”
“你少說多話!教訓你自己的女人去!”
“你是男,只怕是佞臣。”女人發自內心的崇拜,感覺還不錯,圣人摟了摟掛在身上的小燒杯:“淑妃她們呢?”
“在行在。她也想來,但騎術不精,我就沒讓她來。阿趙、阿符她們也很高興,也想來,但都來麻煩,就在備晚餐。”南宮捧著圣人的臉,笑瞇瞇的:“我們回家吧!”
忽然,她又臉一黑:“張賊不許上桌吃飯!你不準帶,她不配。我看她就犯惡心,想起和她是同根中人,就想吐!張月儀和石鳶可以。”
圣人的表情不知是哭還是笑。
還說立天后為燕國夫人,封昭容呢,這下可好。
圣人嘆口氣。
翻上馬背,將南宮拉到自己前頭坐好,揮手招呼:“二三子,收工!”
將士還有正在打掃戰場的民夫們靜默一下,發出一陣歡呼:“旋軍,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