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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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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寧元年四月二十二日,圣人大步走進左藏庫。他現在急需搞清楚治下經濟體系。肉食者多鄙,得摸盤明白以防被糊弄。

  左藏庫始建于武德,分布在東內麟德、金鑾、延英、內教坊之間的小陂與平地上。巢亂期間被毀了一部分,這幾年陸續修繕,現有21院和38倉。

  制度,天下財富皆歸左藏。宇文融、宋璟執政始以御史駐宮監庫,警惕皇室侵盜國家資產。玄宗不悅。經過一番斗爭,改為中官出任。

  到大歷末,內侍省、尚書省、御史臺、太府、比部、度支司共同參管的左藏庫格局瓦解,財政收入及結余轉移到皇帝私人錢包性質的大盈庫。

  楊炎上臺后,在其拉扯下,德宗同意交還,作為交換,每年的收入必須分他一份——“每歲進三五十萬給大盈、瓊林。”

  在這個基礎上,會昌年李德裕下令每年拿一部分錢單管。如果爆發戰爭,這就是軍費,用完才能補。因政策利民,大中時改稱延資庫,成為定制,每年存五十萬緡。

  于是外朝左藏、延資與皇帝的大盈、瓊林,是為四大庫。理論上互不干涉,誰也別找誰。

  收入上,收入很復雜。

  大宗是兩稅。每縣之尉負責夏秋兩季的地稅、人頭稅的征收,不能自留,刺史收齊轄縣的賦稅后,一部分送至節度、觀察、防御使,是為送使。自留以充開支的部分,是為留州。節度使收齊送使,再拿一部分給朝廷,即上供。

  這會能正常收到的兩稅上供僅關內各郡、山西、山東。

  嶺、湖、閩、浙也在交,但經常遲到,份額不多,損耗也高。關西行政體系尚未實現深入、高效,編戶屯田處于推進中,暫以粗放式征收牲畜、特產為主。

  二是自有鹽、鐵、酒的專賣所得,鹽鐵使、榷酒使主之。酒,北司也在賣,禁院、后宮有十二個場,以兩制酒使分領。

  三是度化錢。誕生于天寶時期——“楊國忠以正庫不敢用,遣侍御史崔眾至太原度僧道,旬日得百萬緡。”唐代為保障戶口,限制宗教,出家須經官方批準,實際可以買。本朝窮昏了頭,一直在賣,但怎么說呢,看天吃飯吧。

  四是率貸。誕生于至德——“肅宗即位,遣御史籍吳蜀富右,十收其二謂之率貸。”把有錢人登記,不定時按資產征收十分之二。這個錢是御史臺下到州縣收。以前也是一大進賬,現在不談了,只有幾萬緡。

  五是賣官鬻爵錢。誕生于代宗——“宰相裴冕等以用度不充,得召人納錢。百千賜明經出身。商賈助軍者,免徭役賦稅。能賑貧乏者,以爵。”本來就是官也想買,怎么辦?——納粟二千石,超兩資授官。兩千石起售,但只能是在你所在序列給予適當提拔,相當于合法行賄。

  青苗錢和針對豪強地主每畝加征二十文的“地頭錢”不提,都成制稅了。

  七是茶稅。大中鼎盛那會,一年八十多萬緡。現在也寄了,斷崖式下滑到不足三十萬。

  八是地方官在節假日、皇帝誕辰或出于隱秘目的給皇帝的紅包。德宗那會,韋皋有“日進”,李兼有“月進”,杜亞、劉贊、李锜有“羨余”。至代易又有“進奉”。有些是主動給的,有些是舔著逼臉要的。圣人臉皮薄,給就要,不給不要。這幾年也收了些財貨,樞密使在保管。

  除此還有幾項雜錢。

  地子、充防、品子、捉公廨本錢者、職田、減料。

  職事京官及州縣會配給土地,將產出的一部分作為俸祿、開支的補充。所謂地子錢,就是為保障耕作職田的農民利益,而對所在官府、所屬大臣按畝征糧,將其返給農民。代宗時,每畝取粟二升,這會調整成了按畝每季收二十錢。

  充防。高宗儀鳳三年,財政困難,下令——“王公以下率口出錢,以充百官俸食防閤、庶仆、邑士、仗身、封戶。”

  不論官貴、皇室,司空、太尉、司徒已下,按家庭人口交錢。給你們派各類人員,提供工作餐,發官服,封食邑,都有成本,不能白享受。這大概是李治的一次服從性測試。你連這點錢都不想交,談何忠誠?

  對圣人是好事。始作俑者已有,他隨時也可以再征。

  品子,國朝職事官六品至九品,勛官三品至五品,年十八以上之子稱品子。

  搞這玩意的目的?

  答案是干活。王公出行你在前面開路。皇帝死了你在葬隊里哭喪唱歌扔紙錢,又或者在諸王、公主府邸當跑腿小哥、打手。懶不想干,一年1500錢,交十三年。

  捉公廨本錢者。允許州縣公款放貸,設捉錢令史專負管。所得利潤央地三七分成。朝廷得七,州分剩下的三成。

  職田錢。同樣是肅代為供軍,要求中外官所獲的職田糧上繳三分之一。本是應對當時的非常形勢,但大清自有國情在此——長慶年統計全國軍人,達到了99萬。

  減料。削減俸祿所得——“建中三年,復減百官料錢以助軍。”軍隊滿足不了的風險一升高,就從官吏工資里揩油。

  以上即所有正式的、非正式的收入項目。

  夠花嗎?還好。

  這會的主要開支有三。

  南衙北司的薪俸。代宗朝文官1854員,武官942員,月俸維持在二十六萬緡左右,多數達不到——“鐍而不發者累歲。”財政緊張時不發。

  德宗朝文官1892員,武官896員。經幾次降薪,歲給錢六十一萬,單月不到六萬。

  憲宗朝,李吉甫認為飯桶太多,再削朝官規模,裁員幾何沒記載,這之后才沒怎么動過。廣明、光啟累次動蕩后,官數在元和結構上大幅下降。

  圣人即位后,通過科舉、門蔭、軍功、征召各種途徑不斷補充,照例是朝廷養京官、朝官、諸王公主、直屬郡縣外官以及他們雇傭的各部門吏,他自養一家人和內侍省、掖庭。去年兩方計支七十萬——不光是錢。發什么是什么,你別挑,事實上這七十余萬費用,一半是用河中鹽、荊州茶支付的。

  其次是入關流氓、移民的安置。景福元年以來,在這方面上的投資累計已超一百七十萬緡。

  軍費是重頭。

  春冬服,日常糧料配給,節假日福利,撫恤,兵甲繕造,藥柴采購…馬夫、工匠、向導、醫官、妓女、馭夫、環衛等軍隊服務人員的開支。猜猜要花多少?廣德年——“歲發防秋兵三萬戍京西,資糧百五十余萬緡。”

  每兵每年不低于50貫。

  本朝軍力有限,侍衛、中外軍、四使相和堪堪七萬。外軍除火銳校尉,余皆關中籍半農國防兵,相對騰了寬。按50貫粗算,以錢衡量,年費下限在200萬緡到300萬緡之間。不到巢亂前的一半,卻占了當前財政六成以上,得朝廷、圣人共同負擔。

  總體上,以眼下的收支情況,只要不亂花,日子能過。

  當然晚唐還不是最困難的。

  郭威造反,命令下到侍衛親軍司,禁軍不動如山。亂軍至滑州——“大兵未出。”中官找宰相蘇禹珪發賞,蘇沒錢。中官把他帶到隱帝面前哀求:想想辦法吧!蘇竭力湊了一批財貨——人給十貫。禁軍這才不情不愿的出動,草草打了一仗就與郭威合流。

  兗海慕容彥超作亂,令全軍自行打草谷,搶到多少算多少。在司馬閻弘魯、判官周度家里沒搜到錢,斬之。即便如此,收獲還是少得可憐。慕容彥超造假幣發賞,被識破,于是——“皆不為用。”遂自殺。

  可見五代經濟崩潰到了何等地步。

  唔,忘了收回的商州鑄錢院,荊襄金三鎮。前者歲鑄錢七萬余緡,后者的兩稅上供得到恢復,將是兩大補充。

  了然治下財政大致是怎么架構、運轉的之后,圣人做了些胸已成竹的批示。

  首要就是留州、送使、上供這個兩稅三分。三輔、秦鳳、新秦、慶陽諸郡交通發達,距離近,轉移支付很快捷,沒自留的必要。

  決定暫設京北、京西、漢中、夔四路水陸催發、轉運、庫使。

  水陸催發使主收繳、督促管內郡縣上交財賦,并監督過境財賦的運輸速度。

  庫使主保管。催發使收齊管內財賦后,移交庫使。庫使在轄下交通路徑的各節點上修建倉庫保管收到的財賦,以便運輸。

  轉運使主運輸。既負責把本路財賦運輸出境,又接力上一路。

  京北路領北地、新秦、慶陽、上、左馮翊、京兆尹。

  京西路領鄯、銀、涼、金、秦鳳、右扶風。

  漢中路領漢中、劍門、巴中六州觀察使。

  夔路領上雒、江陵府、渝涪忠萬施等州節度使。

  這是藍圖,細節和具體方案待下發有司討論。但可以預見,亂七八糟的職事、使、不入流官、吏會增加很多。現有官吏夠調嗎?得立刻準備制舉,但這只能解一時之需。

  經濟系統,最好是開辦學校招募青少年在他們糊里糊涂三觀還沒成型的時候規模化、專業化、洗腦化自主培養人才。

  以后有余力了,司法、軍事、農業各領域也是如此,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做,逐漸對官僚隊伍分流,以學校入仕取締科舉、門蔭、征召入仕。

  另外,相應而來的薪俸、腐敗損耗、轉入轉出途中產生的物資虧空、人力物力成本也會抬升一大筆,希望不會一來就搞出冗官冗費現象吧。

  第二個是關于稅收。

  那個,高宗的當官成本錢、肅宗的富人稅、德宗的房產稅,可以恢復嗎。

  尤其是房產稅,后晉、后周、兩宋能收,李圣收不得么?

  倒不是貪婪。每天一睜眼就是幾萬武夫的吃喝拉撒,一打仗就祈禱著不要下雨吹風、太冷太熱,免得加錢。帶兵帶得戰戰兢兢,日子過得郁郁寡歡。

  “走吧。”清了清紛亂的思緒,等柔奴把翻閱過的卷宗全部插回柜子鎖上門,圣人攏了攏袖子,背著手兒朝外走去。出了庫區,赤日炎炎似火燒,箭步鉆進肩輿,八個孔武寺人便穩穩抬起,耳邊聽著柔奴的壓抑喘息,腦子又轉移到了政事。

  劉崇望密使勸降偽梁河中行營招討使張存敬——可以理解為是對張存敬的觀察以及對其與朱溫關系的試探。

  令人揣摩的是,張存敬拒見使者,卻沒殺。在該拿來證明立場的事上寬弘,是否可以認為并不是沒得談,只是時機不成熟?還是說,張存敬是個君子,不屑于做斬來使的事?

  張存敬是個什么人,他不清楚,掌握的消息只有兩點:一,善戰,后世在征討成德、魏博、河東、橫海、幽州、河中的戰爭中屢立大功。易水一戰,殺幽州兵六萬,為朱溫掙下了“自是河北皆服”的成果。

  二,極受猜忌。歷史上朱溫先是讓他持節徐州,但他實際當的是潁州刺史,沒過多久又被調到宋州。整個狀態就是,沒實權,不斷換地方,有搞不定的難活再叫他。

  天復元年被派去討河中,很快拿下。事成后,朱溫拜其為留后,隨即反悔,改宋州刺史。但不待上任,張存敬就原地暴斃。官方說法叫——“將之任所,寢疾,逾旬卒于河中。”

  好歹遮掩一二啊。前腳還生龍活虎的在打仗,也沒聽說得了什么病,受了什么傷,后腳就急病而亡…寢疾二字何以服天下?

  而且朱溫是稱帝后才開始大清洗的,張存敬是唯一在這之前被秘密處死的高層。

  到底犯了什么忌諱?

  難道是給天后…張惠送魚的原因?

  朱溫緣何痛恨張存敬至此,這是個問題。但不用糾結,只需明白這是對“如此君臣”,不妨加把火讓朱溫提前逼死、處決這個大敵。

  另外,宣布反正的蔡將吳子陵、鮮于彌得盡快給予支持、響應。

  忠武軍那邊,也可派人去試試趙家的口風。

  之前肯定沒希望。忠武軍毗鄰汴梁,現在與他們接壤的淮西反了,長安可以通過鄧州防御使、山東節度使經淮西對其輸血,以應對朱溫的鎮壓。

  此番地緣格局的變化,會讓將本被朱溫壓制的忠武軍產生不該有的想法么?

  先派人外交一波吧。

  想著各種事,座下轎子忽然猛地一頓,讓他身體往前一傾。

  “干甚么!”他探出頭一看,不由得傻了眼。

  緊鄰十余步外的蕭索磚道轉拐處,有兩個看樣子本是往北闕三清殿盈盈而去的曼妙背影。

  約莫三十,碎鬢垂耳,發髻上戴著墨綠色的玉質蓮花冠,黑邊繡金的交領中紫羽衣隱飾了身材,而恰到好處勾撐出遮不住的挺立兩團。手執一柄拂塵,搭在右臂上。寧靜,嫻熟。

  此時駐足道旁,正迎著陽光拿手擋著眼睛在看自己。

  圣人一眼就認了出來。

  記得孟才人左眼角貼下有一顆寶刻淵藪的淚痣,而鄭昭儀,笑起來一對眸子是標準意義上的“笑瞇瞇地”,極具感染力。

  心亂了,說話的嗡聲就像沒吃飯,也有些窘迫:“嫂嫂…”

  有那么一剎那,柔奴以為自己看錯了,一貫從容不迫、冷漠鎮靜而寡廉鮮恥的大家也有為人害羞紅臉的時候?

  你不對勁。

  “聞官軍收復金荊襄?”孟才人的精神不錯,莞爾一笑。

  “是的。”

  “中和還都,城春草木深,狐兔縱橫,陛下雄姿英發,拯家國于倒懸,保得一方太平。先圣魂靈,足以欣慰。”孟才人真心實意的說道。

  “僥幸。”圣人嘴上謙虛著,心下卻得意洋洋。在他這個年紀這個身份,大將、官僚的馬屁只會適得其反讓他反感,女人發自內心流露在眼神的贊譽崇拜就不一樣了。

  哇,你真厲害!

  女人和男人說出來,能是一回事?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且待中興功成。”靈動的雙眼看著圣人,鄭昭儀笑瞇瞇地說了一句,然后拉著孟才人,朝著太液池、三清殿繼續漫步去了。看樣子,已然初步釋懷。

  挺好的,看著親手救回來的兩位嫂嫂一天一天恢復生機,有種主治醫師的成就感,他與有榮焉。

  他挑開窗簾。

  看到了三三兩兩有說有笑的掖庭宮女。

  躲在角落里偷吃食物的年不過十二三的新一代小寺人。

  獨自坐在荷塘邊默默觀賞錦鯉的教坊舞姬。

  這是殺材們血與火換來的結果,這是他夙興夜寐艱難呵護出來的滿庭芳、臨江仙、清平樂。

  晃晃悠悠到了蓬萊殿。宇文柔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他,涎水一擦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臣,臣不與君計較,再忍這么一回,絕無第十次。”說完便要落荒而逃。

  “宣徽使。”圣人輕輕叫住柔奴:“亂了。”

  反手一摸凌亂的頭發,宇文柔狠狠剜了他一眼。自己也是真的不爭氣,每次都被玩得銀河直流三千尺。

  “下次你像淑妃那樣叫兩聲,可以酌情考慮減免些許時間。”欣賞著柔奴之美,圣人撐著頭說道。

  “永遠不可能。”宇文柔一甩咸豬手,轉身把依稀間已把終年幽深白嫩都暴露了出來的衣服整理好,這才捂著明顯的水漬黑著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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