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昂貴的水銀鏡子前整理了一下儀表,利波羅勒在清晨耀眼的陽光中將頭發梳成代表模樣。
敞開的門口,忽然響起了叩叩的敲門聲。
利波羅勒轉頭,卻看到了身穿破舊禮服的讓邦,他神色復雜地看著光鮮亮麗的自己。
“站著干什么?隨便坐吧,我很快就收拾好了。”利波羅勒和過去一樣對讓邦道。
“是你向咨政院發起了請愿嗎?”
“是!”
“今天去參加公開表決,也是你來擔當發言人嗎?”
“是。”
“你知道請愿具體是什么內容嗎?”
“……是。”
讓邦捏緊了門板:“是你告訴了我什么是憲政與自由啊,為什么你放棄了呢?”
“不是我放棄了憲政,是憲政放棄了我。”
利波羅勒仍舊站在鏡子前整理服飾,聲音沉著如水:“我失去了代表席位,在牢里關了那么些天。
我本來心灰意冷,想要回家繼承染坊,可還沒多久,就接到消息。
那教皇宮名下圣錘修道院,在鄉間野外開辦了染坊,根本沒在行會報備。
他們開了一間又一間,肆意挖走我們的家的幫工,胡亂傳播染料配方,逼迫我們和他們進行價格戰。”
讓邦作為新興的農械產業主,在圣錘修道院的熏陶下,對行會并無好感。
他的播種機和輪犁工坊,就因為使用了國有工場生產的鉸鏈,被行會騷擾了好幾次。
至于失去代表席位,圣聯是明罰暗獎。
不僅傳授了讓邦工藝,讓他從代理商變成生產商,還授意他去夜校學習,爭取明年競選代表。
至于利波羅勒,他雖然被處罰,但建立染料工場時,可是司鐸長親自上門去他家邀請他擔任工場長。
只是利波羅勒拿著晾染布的桿子,把司鐸長從家里打了出去。
站在好友面前,他的千言萬語卻是一句說不出來。
讓邦知道,利波羅勒不會聽的。
“你還記得我的小妹嗎?”
“貝婭特麗克絲,很可愛的小姑娘……”
利波羅勒搶白道:“在過去,她會嫁給某位小吏或者律師、公證人,一位身份合適的中產。
在憲政的時代,我覺得,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嫁給一個她愛的人,哪怕那人是農夫。
我希望她能夠幸福。
但你知道嗎?就為了打價格戰,我們家用光了她的嫁妝。
你知道,失去行會師傅這層身份支持,我們就是普通工匠,連嫁給律師都不可得。
但可惜的是,我們家被擠兌破產了,一家六口人擠在鄉下小屋內,不得不把小貝婭特送去新開的修女院。”
讓邦第一次打斷了利波羅勒:“現在還有修女院?不是早就取締了嗎?她又不是孤兒或軍屬。”
“當然有,只不過換了個名字而已,叫女子學校。
我早就打聽清楚了,里面都是政治犯、舊貴族的女兒寡婦,學的不是女工禮儀,而是馬術哲學。
你說誰喜歡這些?不就是那位教皇嗎?女子學校,就是那位冕下的選妃場!
如果沒有選上,就要一輩子待在里面,甚至要供圣聯高級僧侶們游樂。
我為了憲政,冒著生命危險,舍棄了清白,忍受了白眼,最終呢?
貝婭特麗克絲不僅沒能嫁一個好人家,還要變成,變成……”
說到這,利波羅勒話語居然有一絲哽咽。
“不就是錢的問題嗎?”讓邦第一次聽到利波羅勒哽咽,甚至有些慌亂,“你來幫我管理我的農械工坊,我分你一半股份,再把小貝婭特贖出來……”
“不是錢的問題!”利波羅勒猛地轉過身,揪著自己的領子大吼起來,“我們家族根植于行會快百年了,有著優良的傳統與傳承。
百年的基業,就要毀于一旦了,行會沒了,我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了!”
“你是利波羅勒·德薩爾!行會沒了,你也是利波羅勒·德薩爾!”讓邦不自覺跟著加重了語氣。
“我的爺爺是印染大師,我的父親是印染大師,我還有我的孩子都該是印染大師。
他們會按部就班,七歲學字,十二歲當學徒,二十歲當幫工,三十歲當師傅,四十歲當大師。”利波羅勒幾步走到了讓邦對面,“失去行會,就失去了德薩爾,失去德薩爾,我就和你沒什么區別了。”
“什么區別?”讓邦愣住了。
原先爭吵的兩人突然都安靜下來,仿佛陽光下的塵埃都凝固在空氣中。
最先行動的是讓邦,他面對著利波羅勒,緩緩后退。
直到,他退到了門外:“我曾經以為我們是朋友,但其實你和奧維德沒有區別。”
“你支持憲政,何嘗不是想當人上人呢?教皇難道與平民平等嗎?”
讓邦沒有回話,而是自顧自說著:“……當初,我去參加咨政院的會議,租了一件禮服,你幫我買了下來,送給了我。
這件禮服,夠臟夠破了,可我還穿著,今天我也穿著。
因為我認為這是我們友誼的象征,我和你一樣都是平等的人,我們是平等的交流。
這種友誼,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獲得,從那時起,我才知道什么是平等。
可今日看來,我眼中的友誼,只是大人物對小人物的施舍。”
利波羅勒緊盯著讓邦,向來能說會道的他,此刻竟有大腦一片空白的感覺。
讓邦緩緩脫掉了這層外套,掛在了一旁的掛衣鉤上。
“我支持憲政,我支持平等,我支持自由,我支持冕下,我支持工場。”
這個曾經的小武裝農,對面騎士膽怯的武裝農,卻是挺胸站在曾經他最尊敬甚至是崇拜的朋友面前:
“我們不再是朋友!”
門重重合上,震得房梁上的塵灰都落下來幾堆。
可利波羅勒還呆立在原地。
他看著掛衣鉤上的破舊禮服,看了快一分鐘,才后知后覺地罵道:“誰稀罕……誰稀罕!”
重新在鏡子前整理好衣服,利波羅勒知道,他將開始他人生中最輝煌的一天。
推開房門,在無數人的簇擁下,他走到馬車邊。
從懷里掏出請愿書,利波羅勒向著人群揮動:“我即將給千河谷帶來和平!”
“好樣的。”
“就該如此!”
在歡呼聲中,馬車緩緩駛到了碼頭區的環形廣場,這里已然被選作公開表決的地點。
在早就搭好的木臺上,代表們與急流市市政廳等各級神甫都是肅立。
在此刻,還有外地的代表,正在騎著馬風塵仆仆的趕來。
彩帶飄飛,人群歡呼,利波羅勒走下馬車,一時間有些頭暈。
掏出懷中的銀制水壺,他喝了一口咖啡。
只是當他低頭之際,卻能看到水壺上刻著一行字“致我最好的朋友,利波羅勒。”
直到鼓點響起,利波羅勒才反應過來,他已然看了水壺許久。
“市民利波羅勒,請持請愿書上前。”
典儀官拉長了嗓音,趁著鼓點停歇的安靜瞬間,讓大多數的人都能聽見。
利波羅勒抬起頭,環視四周,雖然都是鼓勵的眼神,可他的心臟卻在砰砰直跳。
直到他看到了一雙幽黑的眼睛,那是德諾索夫的眼睛。
利波羅勒想起了那間鄉下的小房子,想起了他試圖與司鐸長講和卻被拒之門外。
只要回到從前,便好了。
利波羅勒走上臺前:“我,是利波羅勒·德薩爾,印染行會德薩爾家族。
我代表5172名來自千河谷各地的信民,向咨政院發起請愿。
第一,我們請愿重選專制公。
第二,我們請愿向全千河谷公告萊亞人的條件。
我們相信只要重選專制公,將王權的歸國王,教權的歸教皇,我們就能迎來和平,至少一代人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