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兒,驟然推金山倒玉柱的來這么一下。
陳諾是真的沒有想到。
他也不知道該說這人虎呢,還是狗。但無論怎么樣,中國人常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是跟你跪著講話的人。
原本那些話當然說不出口了。
但是,他有自知之明。
調教女演員,他的確可以說是有一手。但是男的,他是真不行。手法不行,方法也不行,所以,還是敬謝不敏,不要誤人子弟的好。
林庚新一臉苦澀的走出化妝間。
本來進去之前,他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的。經過一早上的思想斗爭,勢必不達目的不罷休。
但,唉,剛才一聽到人叫他站起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唉,站了起來。
怎么就這么不中用呢?
說干啥就干啥,怎么就這么聽話呢。雖然大學的時候,大家都喊他林狗林狗,可他又不是真的屬狗的對不對。
林耿新正懊惱不已,
結果剛一出來,就看到蔣勁扶正站在不遠處,一臉怔怔地看著他。
蔣勁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背后化妝間的門,眼睛肉眼可見的變圓了——
“我操,你……”
之后林庚新再怎么解釋,蔣勁扶也不信了。
“哥,從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哥。”
“怎么可能,哥,你就別玩我了。”
“別別別,以后你叫我小蔣就行。”
林耿新一臉無奈,但拜師什么的說出來,又實在太丟人,他是萬萬不可能開口的。
幸好,這個時候,突然有人喊道:“開機了開機了,陳諾出來拍戲了。”
片場頓時像炸了鍋似的,蹲著刷手機的,吃著早飯的,還有聚堆閑聊的,全都一下子抬起了腦袋,隨后二話不說,紛紛朝那邊快步趕去。
林耿新和蔣勁扶也一樣,立刻拔腿就跑。
好久沒演電視劇,陳諾還是有點新鮮感的。
粘假發、畫濃妝這些事,著實是好久沒有體驗過了。當穿上古裝的時候,他甚至一下子有種夢回《神雕》的感覺。
來到現場,導演李國立一看到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后不知道怎么回事,立刻就笑了起來。
他雖然不明白有什么好笑,但也沖對方笑了笑,道:“李導,久等了。”
李國立搖頭道:“沒有沒有。”
說完,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摸了摸頷下的小胡子,微笑道:“那我把施施叫過來,我們先說說今天的戲,你看怎么樣?”
陳諾當然無不可,點頭道:“好。”
正在宮殿屋檐下的休息區等待的劉施施,聽到副導演叫她的名字,知道對方已經好了,站起身來,說道:“蔡總,那我過去了。”
她身邊的蔡藝濃點頭道:“好,去吧。”
劉施施剛走了兩步,又聽到蔡藝濃在后頭叫她:“施施。”回過頭,見蔡藝濃沖她比了一個拳頭的手勢,說道:“加油!”
劉施施回了她一個微笑,點了點頭:“嗯!”
結果這一下,劉施施發現自己更緊張了。
一般在拍戲前,她都習慣在腦子里過一遍今天要演的內容,可現在,她腦子里全裝的是剛才蔡藝濃跟她說的話,什么“這一輩子最好的機會”,“全世界都會知道她”,“一步登天”巴拉巴拉。
這可怎么辦?
她走進了導演監視器所在的偏廳之中,周圍已經圍了不少人,幾個副導演、執行、燈光、美術、還有服化的人,包括唐焉,林耿新,蔣勁扶他們都在這里,只有胡戈不知道去哪了。
一個身穿盔甲、長發半披的男人,背對著她,站姿挺拔,正微微側著身,手扶著腰間的道具劍的劍柄,跟滿臉胡茬的李導正說著什么。
她走進來的時候,很多人都看了過來,其中就包括李國立,馬上朝她招了招手。
她微笑回應了一下,提起裙擺就朝那邊快走了兩步。
在這個時候,那個身穿盔甲的男人人也回過身,轉頭看向她。
劉施施腳步頓時一剎。
她終于明白周圍那些人在看什么,在小聲討論什么,在興奮什么。
一揚眉,一抬眼。
讓她在這一瞬間,原本空白的腦子里,突然想起了她前不久在劇本里看到的一段話。
不是今天這場戲的,而是編劇們在改稿之后的新劇本里加了六場戲,其中的第一場,也就是關于他們角色之間第一次見面的。
編劇們這樣寫到:
“黑暗中,不知從何而來的一群兵馬圍住了靖仇等人。
一個人影騎著馬,從人群里出列,喝問道:‘你們是誰?從何而來?’
陳靖仇(強自鎮定):‘關你什么事?你又是誰?’
那個矯健的身影沒有說話,提韁夾腿,讓胯下的馬兒又跑近了幾步。
隨后,在篝火的紅光中,他展露出了一張俊美無匹的臉,讓在場的眾人齊齊屏住了呼吸,心里都在想:天底下怎么會有這樣的男人。
馬上的騎士并沒有說話。
拓跋玉兒:“你究竟是誰!?”
他身后的兵士們開始齊聲高喊。
狂熱的聲音在黑壓壓的茫茫四野中回蕩。
‘天蒼蒼,野茫茫,
鐵衣冷月映鋒芒,
逆風一戰破山河,
天之驕子赫連蒼!’
聽到最后,靖仇和玉兒的臉色都大變。原來,他就是聲名赫赫的赫連蒼。沒想到,他居然如此年輕。”
劉施施原本在看這一段劇本的時候,腦子里一直在幻想,他演赫連蒼的時候要怎么演,才能夠演出甫一登場,就驚艷全場的感覺。
這個疑惑,現在解開了。
原來答案是如此簡單。
并不需要演。
有的人一站在那里,就是千年的風花萬年的雪月,就是如此戲中人。
陳諾在《軒轅劍叁》里飾演的角色名叫赫連蒼。
鮮卑后裔,17歲掛帥,為人孤傲寡言,卻有著極強的戰場威望,統軍嚴明,作戰狠辣。曾幫助隋朝在柳池關一戰中,逆風翻盤,大敗突厥先鋒軍,因此名揚天下。
但他表面效忠于隋朝,實則心懷復國之志,在遇到陳靖仇、玉兒之后,被卷入九嶷臺之亂,逐步動搖初心。
最終,他為保靖仇等人突圍,獨自大戰魔君,死在塞北黑風嶺的雪夜之中,戰馬覆尸,長劍猶握,尸身三日不倒。
——那一戰之后,赫連蒼之名傳遍四方,被譽為人族英雄,卻也就此成絕響。
在這一世的《天之痕》的劇本中,以鄧力奇為首的編劇團隊,最終給陳諾安排的就是這么一個角色。
憑空捏造,完全原創。跟《天之痕》的游戲八竿子打不著。同樣,出場也非常突兀,沒頭沒尾,就在玉兒身中噬心蠱,靖仇獨自前往昆侖求藥之后,大結局之前的第34集。
原本這一集的設定是靖仇途中偶遇妖族殘部襲擊,幾近重傷。
結果,被改成了靖仇、玉兒、宇文拓三人剛脫困未久,便在荒原上遭遇伏擊,赫連蒼率兵現身,強勢壓制全場,將三人悉數擒回。
今天要拍的這場戲,就是赫連蒼把靖仇和玉兒等人擄回了自家所在的兵帳。
玉兒此刻傷情未愈,又在之前的打斗中受了傷,因此昏迷未醒。赫連蒼從靖仇口中知道了玉兒的身份,于是前來看望。
鏡頭中,帳中燈火昏黃,油燈盛著紅色燈芯,桌案邊是幾張鋪開的軍圖,角落里散著幾支折斷的箭矢和血跡斑駁的護肩。
陳諾長身玉立,兵甲未褪,猶有血跡,一縷長發垂于臉頰,眸子如墨,幽幽的看著帳中昏迷的女子。
厚重的獸皮簾帳擋住了外頭呼嘯的夜風,卻擋不住人心中的寒意。
他站在這其中,像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像。
監視器前的李國立對旁邊的梁勝權說道:“豐神如玉啊。”
梁勝權是個香港人,和糖人也是合作多次了,跟李國立也非常熟悉,聞言笑道:“是啊,要是《步步驚心》找他來演……”
李國立幻想了一下,哈哈笑了兩聲,搖了搖頭,道:“不敢想,不敢想。”
他笑完,又將目光重新投回監視器上,盯著畫面中那個仿佛渾然天成、不帶任何多余動作的男人,一時竟有點恍惚。
——什么叫戲感。
這就叫戲感。
這就是公認近50年中國天賦最好的表演者,從骨子里流露出來的東西。任何人都學不來。
在得知傷于自己手里的女孩,居然是鮮卑拓跋族的二公主。
陳諾面如寒霜,站在榻前,凝視良久。
在這個過程中,他全身一動不動,仿若石化,從大特寫中,只能看到一雙眼睛在極其微小的移動。
隨后,陳諾俯下身,緩緩替劉施施脫去披風,替她掖好被角,隨后,指尖裝作不經意的在她鬢邊輕輕一觸。
這個動作之后,劉施施因此驚醒過來,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滿眼戒備,正準備說臺詞。
就在這時。
她聽到一聲“卡!”
李國立對著對講機說完,身后齊刷刷的傳來一陣“呼”,似乎圍觀眾人都是屏氣凝神,現在才算出了口氣。
李國立也不以為意,畢竟,他也是一樣,轉頭道:“你去跟施施說說戲?”
梁勝權道:“我說咩啊?”
李國立想了想,道:“就說……這個重傷之后的反應,她得演出來吧?讓她抓的時候,輕點,慢點,別這么精神。”
梁勝權答應一聲,去了。
李國立回頭看了一眼,有點驚訝的看到,除了原本的幾個演員之外,之前還不在的胡戈不知道什么時候也過來了,正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一邊,遠遠地看著。
李國立心里了然為什么這人會是這個表現。
自從車禍受傷之后,反復手術不知道多少次,但迄今臉部眼角也有傷痕未銷,平時上鏡無論如何化妝也難以盡掩。因此,之前見面的時候就表情就有些不自然,現在能夠克服自卑心理走到這里來,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他目光又從旁邊的林耿新和蔣勁扶身上滑過,見到蔣勁扶一個勁兒的說著什么,林耿新還是一副木木愣愣的樣子。
李國立對這兩人的觀感和蔡藝濃不同,他不覺得蔣勁扶比林耿新好。因為后者在這幾個月里,他能感受到是對演技有所追求的。而蔣勁扶呢……功利之心太重了。為此他跟蔡藝儂爭論過好幾次了。但對方固執己見,他也沒有辦法。
他招了招手道:“庚新,小胡,小唐,你們過來。”
等糖人的年輕演員們圍了過來,李國立道:“看看,一個心懷復國大志的年輕人,再怎么隱忍有謀,再怎么縱橫睥睨,也只是一個年輕人。無意中傷到了念念不忘的故國公主,心中定然茫然無措,難以言喻。這一點,看看人家是怎么表現的。”
“沒有多余的,只是眼神里,看到沒有,恰到好處的情緒。”
“這不是我教的,我沒這個本事,全憑人家自己領悟的。拿到劇本才多久?一個小時,就想出來該怎么演了。這是真牛逼啊。”
“你們以后要是想要向電影平臺上發展,這都是基本功。這次也是難得的學習機會。想想看,你們想要下次再在片場看他拍戲,得是什么時候?”
“所以你們啊,這兩天有戲沒戲都到現場來,就在我這里看,能學多少學多少,知道嗎?”
“是!”唐焉,林耿新,胡戈都挺認真的回答道。
唯有蔣勁扶嚅囁了一下嘴巴,沒有發出聲音,唯有眼睛落在屏幕上,充滿了羨慕。
隨著一聲“開始。”
今天的第二次拍攝開始了。
“看到沒有?看到沒有!”李國立指著屏幕說道,“這里多了個動作,這就比第一遍更好了。”
“為啥啊李導?”
“先看完。”
很快畫面里的兩人又演到剛才那個環節了,見到劉施施睜開眼睛,顫顫巍巍的伸出手,抓住陳諾的胳膊,李國立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又叫了一聲:“卡。”
看了看梁勝權,道:“梁導,還是麻煩你去說一下,叫施施別這么緊張,是受傷的感覺,不是80歲老太太的感覺。”
梁勝權又去了。
李國立這個時候才回頭對唐焉道:“這就是電影和電視劇的區別。電影里有很多時候是越少越好,但電視劇不一樣。首先受眾不一樣,其次觀眾看的集中度也不一樣……”
第三次拍攝。
李國立很欣慰的看到了劉施施有了一些進步,應該說是可以過的水準了。
但他還是毫不猶豫的——“卡!”
不然呢?
4300萬買來的機會啊。
一共就6場戲而已。
拍每場戲的價格,這人高達700多萬!
他要是拍了兩三遍就過了。
那簡直是犯罪啊好嗎!
為什么今天一早上,別的工作都沒安排,就單單拍這一場戲?
那都是打定主意,這六場戲全都必須精益求精!不是對他,而是對自家的演員。
李國立道:“梁導,這次還是麻煩你去講一講。放松,讓施施再放松,她的表情太緊張,我在監視器里看得都難受。”
梁勝權:
第四次。
劉施施的進步更大了一些,終于神情自然了,也有一些松弛感了。
“卡!”
“梁導,還是麻煩你去講一講。”
第五次。
這一次,終于過了抓手的關口。
不過,在隨之而來的對話后,李國立依舊豪不容情的:“卡!”
“梁導,你去講一講。”
第六次。
“卡!”
“梁導,你去?”
第七次。
“卡。”
“梁導?”
第八次。
“卡!”
“……等等,梁導你去哪,我覺得差不多了,你說呢?”李國立道。
梁勝權回頭道:“差不多了?”
李國立點頭道:“對。你說呢,我感覺施施進步很大。”
梁勝權哦了一聲,心想有個毛區別。屁股坐回到了板凳上,笑道:“是挺大的。那就這樣?過了?”
“嗯,過吧。”
“沒經歷過?”陳諾笑著對面前的女人說道。
“沒,沒有。”劉施施勉強笑了一下。
“難怪。”
“不好意思,一直拖著你。真的,對不起。”劉施施認認真真的說道。
陳諾擺擺手道:“沒事,拍戲嘛,NG的時候多了去了。這才幾次,習慣習慣就好了。”
劉施施正準備問問,怎么習慣,但陳諾說了聲拜拜,就轉身離開了。
她看著男人的背影。
說真的,連續NG八次,對她來說雖然是第一次,她卻覺得并不難熬。
哪怕連續拍了八次,哪怕每一次她都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失誤、緊張與生澀,但在那個男人的引導下,她卻一點都不覺得尷尬,甚至沒有平時那種“搞砸了”的羞恥。
因為他太穩定了。
不光是動作的穩定,更是情緒的穩定。
雖然每次梁導過來啥都不說,但這也讓她越來越知道怎么去演。
這一點,第一次讓她這個舞蹈出身的演員,感到演戲的快樂。
不過當她晚上,在電話里跟某個朋友說起這個感受,卻沒有得到預想之中的回應。
電話那邊卻傳來一個有點低沉的聲音,帶著一點譏諷的語氣說道:“真正厲害的演員,怎么可能拍這么多次啦?人家都會帶你走的,就像我們以前合作那樣,你不知道怎么演,我都會帶著你,很快就過啦。他讓你拍那么多遍你還夸他,你是眼睛瞎喔?”
對方在她面前一向表現得溫文爾雅,現在居然這么說,劉施施頓時心里有些不舒服了。
聽筒里還在說:“你還年輕啦,不懂什么叫真正的好演員。以后有機會來臺灣,我帶你去見識見識什么叫真正厲害的…………”
劉施施雖然性子溫順,歷來不是爭強好勝的性格,但這個時候,她卻忍不住打斷道:“真正厲害的?李桉嗎?但是陳諾又不是導演!臺灣的演員有誰拿過奧斯卡哦?好了,我困了,睡了。晚安!”
“喂,等一下,施施!”
劉施施掛了電話,順手開了靜音。
原本她心里其實覺得還不錯的男人,剛才的表現卻讓她有點猶豫起來。自己真的沒看錯嗎?不會真的是瞎了眼吧?
劉施施想著想著,就睡了過去。
雖然知道明天肯定是比今天更為漫長的煎熬,但是,在臨睡前的一刻,心里依舊隱隱有些期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