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如此心氣,再多言倒顯得老夫市儈了。”
老別駕輕笑著搖頭,在這件事上,他似乎還不如面前這個年輕道人豁達。
只是,在一提到黎卿回山之時,老別駕面色一凝,提醒道:
“雖然不知你當日流入外海是何原因,但近些時日來,有不少人曾探尋這桂花都昔年的‘鬼郎君’之事……”
“既戴其冠,必擔其重,你自己可須得做好準備!”
黎卿,他身負著那難得一見的冥契,這是能開一方宗鬼族社的禁忌,遠勝于尋常的陰府告地策。
遭人覬覦?不過常態而已!
“知道了。”黎卿聞言,面上表情卻是毫無變化。
他心中對此早就有數了,如果說當日是在外海時是茫然緊迫,無暇顧及,到了如今,鬼母交心,紫府已成,黎卿更加不懼。
執契鬼母,這是他一直以來最仰恃的底牌。長恨鬼剪,又是他新入手的禁忌之器……
“不管有什么算計,我自會處理好的。”
與老別駕輕輕拱手,黎卿且謝過長者的好意提醒,再應聲為其吃下了一顆定心丸。
“那你今后修行可有什么打算?”
“臨淵仙頂上,叔祖壽數當盡,快要坐化了,你可知曉?”
“你如今尚未拜師授觀籍,觀中真法也未修持,可是想好了要拜哪一脈?”
尹別駕眼瞼微垂,望向黎卿那至今還未加冠,只以木簪發帶輕結而起的發髻,嘴角未免有些抽搐。
二十而冠,這是不論仙門還是士族中歷來都是極重視的,這是門庭、是根腳,亦是對他等今后那綿綿長道途的約束與提醒。
未加法冠者,即無師承法統,不過于內門聽用一流爾。
況且,待尹祖故去后,觀中可是再無真人祖君了,那整個臨淵山,證得紫府上基圓滿,與各方仙門觀主、峰主平起平坐的人物,也不過白尨大院首、觀主陳槿二人了。
“不拜師會有影響么?”
黎卿眉頭一挑,卻是疑惑了起來。
按理說他當初在外門時合該拜入院首白清燁門下,只是那女冠看著就不像是個有耐心傳授弟子的,她也未曾公開收徒。
至如今,黎卿自成紫府道基,不可能再屈居于她門下了。
這老師道行神通尚不如弟子的,傳出去也不太好聽。
何況,黎卿面上不顯,骨子里也自有一分傲氣,想要讓他磕頭拜師,至少得有折服他的道行神通,亦或者返璞歸真的仙門技藝……
“自然有影響。”
“天南觀唯有一門攝拿乾坤的大神通,即為你家尹祖的壺天之術!”
“然大神通可并非是什么人都能修行的,各脈又自掌諸多秘傳道法與小神通,譬如你家觀主的抱山印……萬法院白尨的混元萬法樹。”
“你拜入誰門下,修得便是誰的法!”
老別駕悉心解釋道,他原先還想收這個小家伙作門徒的,但,道不同……想來也沒有這個機會的。
此刻見黎卿仍舊不甚在意的的樣子,真真是令他有些郁悶。法不可輕傳,即便是仙門之中,授法亦十分的謹慎,《南斗延命經》之所以能為黎卿破例,那是因為尹祖也姓尹!
他丹書尹氏推薦的人,至今還未有一個“真傳”之位,這在一定意義上已經是對‘丹書尹氏’的一種折辱了。
臨淵山中不甚在意未馴服鬼道的黎卿,尹別駕這位領路人越俎代庖也得插手安排咯!
“小神通?”
說到這個小神通,黎卿心頭突然一震,似是什么被遺忘的事情突然涌了上來,眉頭一挑,當即就將那山門之事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手上有一道“五嵬大手印”,有一道“招魂鬼箓”,一者是幽天冥府東籬府主留下的鎮道小神通,另一枚則是規模從招魂鬼身上剝離下來的先天鬼箓。
此二法,他才剛剛入門,并沒有去求什么小神通的需要!
何況,黎卿劾喚之法、猖道之術亦是自擇的古術,本就與山門中干系不大。
他只記起來,似乎不久之后,當有一道約定的大機緣?
黎卿神色一動,那原本正襟危坐的身形驀然前傾,向老別駕靠近數寸,誠心求問道:
“五溪州的龍君曾與卿有言,清平府五溪龍州將于…一年多以后開‘四海清平宴’,褚龍君要以龍宮大神通掌馭五雷作為那擂臺的冠者獎賞。”
“龍君因鬼母之故,昔年曾禮遇于卿,我欲赴宴,老大人以為如何?”
這一問,可真是將尹別駕當作長者上人了,否則,這種關乎于決斷的問題,定不會向旁人詢問。
“五溪的那頭褚龍君?”老道叟眉頭一挑,有些不可思議的望向黎卿。
你這家伙怎么會和那老龍搞到一塊去的?
尹別駕眉首蹙結,卻真是下了功夫好生為黎卿考量了起來。
以這小子的經歷,怕是一般的紫府根本就入不了他的眼,尹祖不發話,臨淵山中恐怕沒人有資格當他的老師了!
但……
“那老龍邀請你了?其中清平宴,又有些什么人參加呢?“
這道叟輕掐香案上的茶盞,當真是細細的品味起來了此事。
“是,三年多以前,那龍君宴邀賓客,言道今后要每五年開一屆升龍宴,邀請四海豪杰賦酒談興,又喚來門人弟子,斗法論座……”
“龍宮取一門神通、兩門道法作彩頭!”
黎卿微微點頭,將其中緣由娓娓道來,水龍之君,天生鱗紋便是云箓龍書,效其神通,號令五雷,絕對稱得上是一道大神通。
且黎卿記得清清楚楚,當日那白院首便曾說過,龍君宴中幾乎都是陰神之下的各方強人,還未有陰神自降身份與其來往……
再往下取的門生弟子,若是斗將起來,黎卿可沒什么怕的。
他有極大的把握把握,最少能得來一卷道法,甚至于那道雷法大神通!
“唔……那便去吧。”
“五溪那頭老龍,常是青丘府中客、嶺南座上賓,這數百年來子嗣遍布金平、清平二府,其中也不乏紫府蛟精,傳聞那五溪江龍一脈收刮各處江河湖泊,看來好東西果真是不少!”
“你可知那龍宮的大夫人乃是金陵的一位宗室女?有她在,定能制約老龍,不讓他搞風搞雨,當是安全無虞……五溪龍宮若要開升龍宴,只怕那宗室中也會有人去的。”
老別駕輕捋頷下三寸,當即便預測到了那升龍宴將要有何等的規模。
這龍君如此舍得下本錢,將自家的先天大神通都愿意授出?
若是有可能,他都想給府里的親傳求一份清平宴的請柬來了。
“怎么,宗室的人,就有不能對他們動手的理由么?”那道人仰頭飲下盞中剩余的茶水,卻是直接起了身來,拍了拍衣袍上的褶皺,毫不在意道。
這意氣一言,實在像是這個年紀的道人能說出來的話。
可卻叫老別駕如何應答?只能是苦笑搖頭。
“行了,那你便去吧!”
“晉級紫府之后,要好生梳理自家所修。道行是什么?那就是一株大樹,修得道經主干,諸般法術作分支,你須得讓這些法術依附于你的道……”
那老道叟亦是起身,揮手便讓黎卿退去,但同時,其口中依舊還在啰嗦,囑咐著他修行之道。
直至黎卿拱手告退,離開尹府。
這老道叟突然懊惱一聲:“老夫卻是為你小子打岔了,真就白尨與陳槿,你一個都看不上么?”
要不,求一求叔祖,讓他直接收黎二郎作關門弟子?就是這輩分有些不太好看了。
尹別駕尚在府中琢磨,他對今日的黎家二郎真真是滿意至極,方才幾年,這小子交往的便是龍君這般人物,坐望的就是五雷大神通了。
有那日游極盡的鬼神庇護,他的未來與尋常道人決然不同……
這一趟丹書尹氏之行不過只呆了一下午,但那尹別駕給黎卿的感覺,真如宗門一長者!
及至黎卿出得丹書坊。
金烏已然西墜,唯在那天邊的盡頭望見一捧橘黃。
黎卿自御馬苑內牽來座駕,一個翻身落到馬背上,直將韁繩掣起,立時跑馬過街,迎著那兩側坊間的灶臺煙火東去。
坊間者,百姓結廬而居也!
輕盈跑馬于諸坊間的大道上,唯見兩側有童兒追打、貓狗嬉鬧,黎卿不由得緊了緊韁繩,制住身下白馬,沿著城坊走馬而出。
觀這人間燈火,一世不過百年,但總有些能浸潤人心的東西,長幼有序,祖慈子愛,其為規矩所覆,因血脈與衣食延續,雖有些束縛,但這并非就與長生仙道相悖了。
方丈仙洲,群修畢聚,號稱仙家數十萬,不也是別樣的人間燈火?
他觀仙門、觀廟、府州,皆是一座座“坊”而已,不過這坊中居住的人有些不同罷了……
于此刻,走馬觀燈,黎卿心有感悟,只坐在馬背上將那右手一伸。
頃刻間,那萬家門戶中隱隱飄散而出的一縷火氣便朝著黎卿匯聚而來,此火非火,更是一縷煙氣!
一家一戶,有男子坐在灶門間,衣襟污燼,開火折子,拈一捧落葉木花入灶中,拾起那竹制的吹火筒對準灶臺底,雙頰鼓起,連吹數息,即刻便有星火閃耀,煙塵裊裊,卻是燃火起灶了。
另一面的婦人手染油腥,既沾水,又秉鍋鏟,乒乒乓乓間,開始烹飪起了吃食。
火氣煙氣紅塵硝硝氣,雞鳴犬吠再伴垂髫童兒間的笑鬧,你要問這有些辣眼的濁煙是何?這是自刀耕火種以來,被人道馴服的燧火……
穹天之上,裊裊的炊煙本應四散,卻似是突然受了一道傳召般,穹空中萬氣生變,引動縷縷輕煙往那府州東北角去。
人間煙火氣,燧火蘊真意,就那般逆流了一府八萬戶的廬頂炊煙,似是違逆了煙往高處走的天道規律,但縱觀百里,諸氣流動,亦然有序,亦然有理。
這似乎又是符合自然的規律。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黎卿指尖便有萬千煙火氣繚繞,這煙火非凡,其中竟似是有淡淡的道韻凝聚。
待得這走馬游街多時,濃重的煙火氣終于匯作了一道完整的道韻,亦在黎卿指尖自生了一道橘黃色火苗,火苗盡頭,盡是黑煙裊裊。
此乃人間火!
黎卿走馬觀避人間事,人道煙火自然生。
天都渺渺,千家萬戶,這最是平凡的人世間,亦有獨一無二的人道寶材誕生。
炎道之冠有七禽,鳳凰、青鸞、大鵬、孔雀、白鶴、鴻鵠、梟鳥也……有五火,分別為空中火、石中火、木中火、六丁火、人間火!
方外仙道求一法,清修百年得道真,紅塵仙道循一術,和光同塵道自成。
欲成仙,先承人,此乃天予之!!
只見道人面色驚異,指挑燭火,緩步歸家,那一道道小小的火光在此刻昏暗的街坊凡俗眼中望不真切,只以為馬上的公子哥是閑來起了興致秉燭夜游呢!
直道燭火迎風跳,好一個白馬踏蹄歸。
這一幕落在了不遠處的兩位有心人眼中,著實是小小的驚攝了一番,諸道修法得術哪處不是大爭,哪一門不是算計。
怎得他,輕嘆一聲,信手變成?
“好個道人,與世同塵,天予道真,好運道,好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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