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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這怎么能允許呢?一個學子要槍干什么啊?

  瓊州府衙。

  海玥步入刑房,左右官差緊隨。

  他的身體有些緊繃,臉上卻無驚懼恐慌。

  推官邵靖入內坐下,按了按眉心,目光打量過來:“你這少年郎,倒是泰然。”

  海玥正色道:“遭此無妄之災,常人豈能真正泰然處之?然我輩讀書人,蒙圣人教化,自當持守禮法,豈可如那等未開教化之人,失態咆哮,一味怨懟?”

  “嗯!”

  邵靖看看這位的表現,再對比那群一意孤行的安南人,苦勸不聽,偏要入住書院,當真是未開教化的夷民,簡直是高下立判,心中再度傾斜:“海十三郎,此案你有嫌疑而無動機,本官給你機會,現在你仔細回憶一下,昨晚其他人與黎維寧的接觸中,可有下毒的手段?”

  海玥搖了搖頭:“昨夜宴席之上眾人皆無異狀,黎維寧身側便是學生,然并未察覺有人在其酒食中動手腳!如果毒是在宴會中下的,為何獨他一人中毒身亡,確實令人費解!”4

  “哦?”

  邵靖有些詫異。

  如果說之前有意回避,是不想淪為眾矢之的,現在周遭已無書院之人,大可以揪出幾個人,幫自己分擔分擔嫌疑。

  如此作答,當真難能可貴!

  邵靖欣賞這份品質,卻又皺起眉頭。

  海玥沒有動機,但因為安南護衛統領的指認,有了嫌疑。

  如果沒了其他嫌疑人,又看不透兇手下毒的手法,那么這位唯一嫌疑人的處境,就相當不利了。

  稍稍遲疑,邵靖提醒道:“海十三郎,推官之職雖掌推勾獄訟,尋常案件確由本官審理,然一地之大案要案,府衙上下皆會過問,顧府尊今聞使團噩耗,恐怕已趕過來了……”

  ‘趕來府衙?’

  身為堂堂知府,不該在府衙里坐鎮么,又是從哪里趕過來?

  海玥心中一奇,但也聽出了這位的言下之意。

  邵靖對他還算信任,若換一位官員,態度如何就不好說了。

  可恰恰面臨這等風險,海玥反倒被激起斗志來,朗聲道:“邵推官的回護之心,學生領會得,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學生如今背負行兇嫌疑,心中苦悶不甘皆有之,卻唯獨不會為了證明清白,而將這份嫌疑轉嫁旁人!”

  “君子至誠!好!好!”

  邵靖終于動容,下令道:“帶他去偏院安置,此案本官會徹查,絕不冤枉無辜!”1

  “學生拜謝!”

  海玥作揖一拜。

  方才所言,他真心實意。

  此時感謝,也確實松了一口氣。

  不枉他從書院到府衙的一路表現,古往今來,周遭輿論和印象都很重要,只有大伙兒認為你是冤枉的,才能給到府衙一定的壓力,而現在偏院安置,就代表只是來接受詢問,并非直接下獄,成為嫌疑人,那樣想要證明自己清白,衙門為了害怕擔責,都要咬緊牙關把人往死里整了。

  現在再遇上一位負責任的衙門推官,還愿意相信自己,可謂不幸中的萬幸。

  邵靖坦然受了一禮,同時一位兩鬢已有些斑白的儒士來到身后,低聲道:“小相公,請隨老夫來!”

  海玥認得這位,之前安南使節團還未入書院前,就是此人先來通知,當時他還說不想見安南王子,結果依舊沒攔住,招呼道:“季師爺請!”

  按照明朝中后期時興的叫法,幕僚已經可以被稱為師爺了,作為輔助地方官員,處理刑名、錢谷、文牘等事務的佐理,雖無官職品階,卻是親信里的親信,權力很大。

  既然之前見過面,海玥跟著他一路往偏院而去,順便道:“不知顧府尊何在?”

  季師爺腳下平穩,不答反問:“小相公可知,府衙在職的官員,共有幾位?”

  海玥道:“知府衙門的官員,有正四品的知府,正五品的同知,正六品的通判,正七品的推官和正九品的知事。”

  “常理而言,確實如此,有些大府,在位的推官和知事還不止一人,然這里是瓊海,歷來缺額嚴重!”

  有些話,身為推官的邵靖不方便親自開口,身為師爺的季華反倒可以直言不諱:“目前上任在職的,只有顧知府、宗通判和東翁,宗通判還一直稱病在家修養……”

  海玥明白了。

  海南孤懸海外,地處最南方,到此處任職的官員,要么是降罪發配,要么是本就嶺南出身的,不得重用,只能在地方衙門打轉。

  根據這位師爺接下來的介紹,知府顧山介屬于前者,被降罪發配過來,上任后就開始擺爛,幾乎不理府衙政務。1

  推官邵靖屬于后者,他是福建人,年輕時中舉,志向甚大,一意求取進士功名,然而屢試不中,蹉跎歲月,直到年近不惑,才入仕為官,輾轉了地方縣衙幾任,功績頗佳,可因上面無人賞識,最后被調入瓊州府任推官。2

  相比起其他官員掛印而去,根本不愿到這種地方來,邵靖不僅來了,而且上任后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工作不分分內分外。2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東翁原想在瓊州做出一番政績,偏偏安南使團跨海來此,正使還遇害……”

  季華說到這里,嘆了口氣,緊接著又叮囑道:“此案只有東翁才會用心審理,然顧府尊得知安南使節遇害,定會出面,小相公到時候得矢口否認,萬萬不可多言!”

  海玥暗暗搖頭,若是一味否認,就能洗清嫌疑,那未免也小覷衙門的審問手段,他沉聲道:“多謝季師爺提點,不知顧府尊之前在何處?”

  季華道:“顧府尊在各地走訪,準備編撰一部講述瓊海民風習俗的書籍,著作留名。”

  “走訪各地?黎人部落也去么?”

  “那里不去,顧府尊擔心兇險……”

  “為什么不與熟黎聯系?要記錄我海南風俗,黎人是繞不開的吧?”

  “確實繞不開,可他也不愿真的了解……”

  “怎么講?”

  “這……”

  “還望季師爺指點!”

  “唉!小相公啊!你以為那些外來的罪官,真的關心嶺南瓊海之地的民風么?不過是中原的老爺們好奇,想要看一看我們這等蠻荒之地,到底是怎么生活的罷了!不去生黎部族,靠著道聽途說,也可以著作編書的!”

  海玥不僅僅是好奇,而是要了解一位可以掌握自己清白與否的官員,到底是怎樣的性情。

  如今形象大致清晰了起來。

  帶著地域偏見,想要了解海南風俗,卻膽小怕事,不愿承擔相應風險的中原文官。2

  面對這么一位地方主官,海玥眼珠轉了轉,有了應對之法:“季師爺,我在偏院等待調查的這些時日,憂心兇案,怕是讀不進書了,能否給我一桿長槍?”

  季華臉色微變:“這要作甚?”

  海玥微笑:“師爺不必緊張,家父經營英略社,學徒眾多,連縣衙的捕快都多有教習,我有此家學,在府衙習練個武藝,應該很合理吧?”4

  “府尊!”“府尊!”

  顧山介大步邁入府衙,一路上差役胥吏紛紛招呼,這位進士出身的四品官員充耳不聞,鐵青著臉往里面走。

  終于,一道身影映入眼中,顧山介立刻質問:“本府離開時,黎正使還好好的,怎料短短數日,竟遭此橫禍!邵推官,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邵靖回答:“下官正在詳查此案……”

  剛起了個頭,顧山介直接打斷:“本府去了書院,聽那群安南人說,他們已經指出了毒害黎正使的兇手?”

  邵靖沉聲道:“護衛統領阮正勇,指控東坡書院學子海玥,下毒殺害安南王子黎維寧,然此案動機未明,證據亦嫌不足,況海玥人品端方,謙謙君子……”

  “夠了!”

  顧山介再度打斷,厲聲道:“此子可有功名?”

  邵靖答:“尚未應試。”

  顧山介眉頭揚起,聲音愈發高亢:“那還不拿入獄中,嚴加審問,給外藩使團一個交代?此事若是傳至京師,陛下震怒,別說瓊州府,就連整個廣東的三司衙門,都是萬萬擔待不起的,你可清楚?”3

  邵靖稍加沉默,緩緩地道:“海玥正在偏院,府尊請隨下官來……”

  顧山介哼了一聲,拂袖往前疾走,心里醞釀著說辭,怎么讓對方認罪伏法,趕緊將案情平息,避免罪上加罪,連累自己一輩子爛在這個鬼地方。1

  然而距離偏遠越近,越聽得有呼呼風聲傳出。

  再往里走,竟發現一人正在舞槍。

  腳步雄渾,槍影翻飛,破空聲遠聽并不激烈,接近后卻如同鐵騎奔騰,氣勢磅礴。

  “此人是?”

  “正是海玥。”

  “海氏在瓊山不是書香門第,還出過繡衣御史么?”

  “確是書香門第,然大族子弟,亦有不同,海玥之父海浩就武藝不俗,于海口浦開了英略社,教習槍、棒、锏、鞭。”

  “地方結社么……”

  “下官也是剛剛知曉,連衙門里的不少捕快,都有在英略社習武的經歷。不過海玥說了,他父親、他的兄長,還有英略社的學徒,都是遵紀守法之輩,絕不會匹夫一怒,血濺五步,更不會阻撓衙門辦案緝兇,查明真相。”12

  洪興社都是遵紀守法的公民。

  “嘶!”

  “下官已經調查過,那群安南人在書院無禮,就是被這位文武雙全的少年郎收拾過,產生敵視,自從入了衙門,他也不曾驚懼,只是日夜習練槍法,準備擒兇!”1

  從事實看來,對方確實沒有驚懼,反倒是顧山介的眉宇間閃過了一絲害怕,聲音瞬間低了下去:“這怎么能允許呢?一個學子要槍干什么啊?”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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