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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人總是喜歡調和與折中的

  “銀子清點出來了么?”

  “清點出來了,我們倉共五千八百七十兩白銀,朝天宮那里少些,但瞧著箱子的數目,也至少有四千兩!”

  “這么多?”

  “不僅是白銀,還有許多珍寶,滿滿兩大車贓物!”

  “你沒仔細參觀參觀么?可別都送往戶部了,怪可惜的!”

  “參觀過了,可以說是蔚為壯觀!屬下就看到有一尊玉座金佛、兩套陰陽銅晷、三串南珠、四只犀角雕靈芝杯……都很合司尊宅中的風水,已經把它們統統抽出來了,沒有登記在冊!”

  聽著譚經的稟告,孫維賢滿意地點了點頭,無論金陵還是京師,錦衣衛的看家本領可不能丟嘍,旋即又叮囑道:“那兩個北直隸的二十八宿,劉勤和馬順之領隊去了,你安排接應,入了詔獄后,要用我們的人手看住!”

  劉勤和馬順之是孫維賢從金陵帶來的另外兩名心腹親信,安排他們去抓捕二十八宿里的“鬼金羊”和“張月鹿”。

  他很信任這兩位手下的抓賊能力,卻不放心回來后牢獄審訊的環節,擔心王佐那邊想要爭功。

  畢竟這次抓捕的功勛實在太漂亮了,當日一網打盡,當日審訊突破,當日捉拿賊贓,并且開啟下一步追捕,想必王佐萬萬想不到,他這位指揮僉事,能夠如此威風吧?

  想到這里,孫維賢突然道:“你給海翰林準備了什么?”

  譚經愣了一愣:“要準備么?”

  “當然!”

  孫維賢臉色沉下。

  譚經眼珠轉了轉,低聲道:“屬下看到一套文房四寶,頗為名貴,據說是前宋傳下的,要不把它也給抽出來?”

  孫維賢擺了擺手:“以后這類都給抽出來!”

  譚經想到那位大婚時的場景,規模確實在年輕官員里面首屈一指,更有天子賜書的無上榮光,但所住的宅院,家中的陳設都頗為樸素,又有些擔心:“海翰林會不會不收啊……”

  “蠢!”

  孫維賢道:“他不收,我們就不送了么?上禮不辭,下儀當受!這點規矩,還要我教?”

  “明白!明白!”

  錦衣衛的辦事效率確實高,不多時文房四寶就被譚經送來,然后孫維賢等不及過夜,就往東江米巷拜訪。

  剛到巷子口,遠遠就見一位道袍身影出了門,腰還弓了弓,保持了這個姿勢頗有一段時間后,這才直起腰離開。

  “哼!”

  孫維賢的眼神冷了下來,走上前去,特意加重了腳步。

  陶典真轉過頭,身形微頓,廣袖無風自動。

  兩道目光如霜刃般在半空相擊,直到錯身而過,彼此也未說一個字。

  “咚!咚!咚!”

  孫維賢上前敲門,不多時書童弓豪開門,將他迎入了會客的外堂。

  海玥正在看書,見狀起身相迎:“德輔兄。”

  “哎呦呦,不敢當不敢當!”

  孫維賢笑容滿面:“明威還是稱我德輔便是,雖虛長些年月,但在你面前實在不敢稱兄啊!”

  海玥微微一笑,并未多言:“請。”

  孫維賢坐下,寒暄客套了幾句,將手中提著的錦盒取出:“今夜唐突造訪,實在冒昧,寒舍恰有套蒙塵的文房舊物,常言道寶劍贈英雄,還望明威兄莫要嫌棄!”

  說罷,打開錦盒,先是執起墨錠:“此墨乃米元章古法所制,松煙中摻著龍腦香,據說百年不散!”

  轉而輕叩澄泥硯:“歙州老坑的金星眉紋,黃庭堅當年最喜這款!”

  再掀開那疊箋紙:“易安居士寫‘簾卷西風’時,用的正是這等燕子箋!”

  聽到這里,海玥已經覺得有些眼熟了,待得孫維賢再往下說:“這支筆桿是鄭和下西洋帶回的犀角做的,之后再沒有這么大的犀角了,筆套平常些,是藍田玉雕的,取個口彩而已……”

  最后又拔起了筆套,露出了紅里透亮的筆毫:“最難得是這筆上的毫!是正德九年,云南的土司套了一條通體紅毛的黃鼠狼,用其尾毛做的,給很多人看了,都說一千年只怕也只有這一支呢!”

  海玥有些繃不住了。

  不對啊!

  這不該是嘉靖三十年的,怎么挪到正德九年去了?

  當然他也知道,這不見得就是一套,送翰林嘛,文房四寶確實最為合適。

  海玥并未推拒,也沒有收下,而是直接問道:“德輔此來莫非也是得知了那件事?”

  孫維賢目光一動:“何事?”

  “當然是因此次黎淵社賊人被捕,交代出了觸目驚心的同伙名單,接下來該如何處置的問題!”

  海玥道:“范景庵供述的名單,你看過了吧?”

  “看過了……”

  孫維賢斷然道:“這個賊子是自知必死無疑,恨不得將昔日的仇人統統拖下水,其中頗多攀咬,瘋言胡話,不足為信!”

  海玥看了看他:“名單上的江南巨商,不能查?”

  孫維賢臉色鄭重起來:“這可不能什么都查啊!”

  “然黎淵社事關謀逆,陛下不會饒恕,內閣更不會錯失良機!”

  海玥道:“此前反對征伐安南的臣子,多以國庫空虛為由,這確實是不爭的事實,內閣早有憂慮,卻一直難以解決,如今機會來了。”

  孫維賢明白了,神色陰晴不定起來。

  沉默少許,他咬了咬牙,緩緩地道:“明威,你我之間不必虛言,黎淵社固然罪該萬死,然江浙豪族平日作威作福、橫行不法,歷朝天子卻皆難動其根本,何以如此?只因天下賦稅多出于此地!縱使握有謀逆鐵證,欲要根除這些大族,除非朝廷甘愿承受江浙動蕩、漕運斷絕、賦稅痛失的慘烈代價,不然的話,還是緩一緩吧!”

  在他看來,黎淵社的手伸得太長了,口號也太過冒犯,但凡它不這般囂張地針對皇權,哪怕做的事情并沒有什么區別,朝廷也不會這般如臨大敵。

  可即便如此,真正能動手滅除的,也就是范家這種中等規模的邊商,頂尖的晉商參與到黎淵社的罪狀里,都不至于有大的動蕩,更別提江南地區的那群坐地虎了。

  “安南戰事確實缺少糧餉,支持長期的交戰……”

  孫維賢沉聲道:“若朝廷當真敢動江南大族,以抄沒之家資充作軍餉,只怕這邊尚在磨刀霍霍,那邊漕運糧船便盡數擱淺,屆時后方補給斷絕,反倒要拖累安南戰事,致令王師大敗而歸!”

  這話確實是掏心窩子了,海玥微微點頭,也表示贊同:“這等反撲,確實不得不防!”

  孫維賢剛剛松了口氣,就聽海玥接著道:“可內閣不會放棄!”

  “內閣……內閣……張閣老啊!”

  孫維賢別看是錦衣衛出身,也是有意接近士人圈子的,自然聽說士林對于那位首輔的諸多評價。

  “僥幸干進,志在逢迎,皆小人”“以逢迎而蠱惑之,乃反以不狂為狂也”……

  尤其是推行新政以來,張璁的聲名每況愈下,哪怕他生活節儉,不恩蔭子侄,絕不放縱家人為惡,剛明峻潔,一心奉公,若論個人品性,是士大夫里最崇尚的道德君子,但這些士林的君子們是從來不提的,專門盯著張璁昔年上書支持天子尊親父,弄出了大禮議的風波,再有左順門哭諫的惡事,那簡直是阿諛奉承,小人嘴臉,要被釘在恥辱柱上。

  孫維賢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新政的度田清丈、一條鞭法、整頓吏治,都是沖著那些人的既得利益去的,筆桿子握在他們手中,怎會有半句好話?

  但也正因為這樣,張璁的行事從來不看這些人的言語,哪怕桂萼病逝,大禮議新貴的勢力日漸衰退,也依舊一以貫之。

  海玥道:“陛下一旦被說動,自然要一位熟悉南直隸的錦衣衛辦差……”

  “我么?”

  孫維賢苦笑一聲,站起身來正色道:“多謝明威提點!”

  海玥看著他:“你待如何?”

  孫維賢毫不遲疑地道:“自是找機會裝病,這個差事是萬萬當不得的,我族可還在南直隸啊!”

  錦衣衛雖為天子鷹犬,終究也是血肉之軀,既有家室親族,便難免被世情牽絆。

  如孫維賢,其家族與南直隸各方勢力盤根錯節,若真要奉命對故舊舉起屠刀,縱是皇命難違,日后在這江南地界,只怕也是舉步維艱了。

  海玥毫不奇怪,卻補充了一句:“可范景庵終究是我們拿住的,你不去,旁人去了,追根溯源起來,他們難道就不會遷怒么?”

  “這!”

  孫維賢怔然片刻,長長地嘆了口氣:“這該如何是好啊?”

  海玥道:“我有兩個提議,德輔不妨稍作參考。”

  孫維賢立功的好心情全沒了,泱泱地道:“在下洗耳恭聽……”

  “其一!”

  海玥指尖輕叩案幾:“內閣中不止張閣老一人!”

  孫維賢目光一動,若有所思。

  “其二!”

  海玥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人的性情總喜歡調和折中的,如果先示以雷霆之勢,擺出滅族的氣勢,末了只取錢糧,相信那些聰明人,自當體察其中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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