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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唯一能見到天子的官員

  “弟弟弟弟!”

  海中誠踮著腳,圍著搖籃打轉。

  忽而湊近嗅嬰兒的奶香,忽而又害怕將他吵醒,鞋頭在青磚上蹭出沙沙的輕響。

  不遠處的海玥笑吟吟地看著這一幕,剛出月子的朱玉英則來到身旁:“若是個姐兒,相公想必更開心吧!”

  “兒女雙全自是最好,兩個小子鬧騰了些。”

  海玥握住妻子的手:“不過中誠如此懂事,由他看著中岳,也不會差。”

  “哪有你這般,娃娃剛出生,名字就起好了……”

  朱玉英眉眼含笑,看著丈夫和兒子,只覺得歲月靜好,心滿意足。

  腦海中卻又突然浮現出太后薨逝前,當今天子那副猙獰的表情,身子忍不住一顫。

  海玥立刻轉過頭來:“怎么了?”

  朱玉英遲疑了一下,低聲道:“相公你覺得,世上有人會不喜歡自己孩子的么?”

  “很少很少,但必然是有的……”

  海玥目光微動:“你想到了誰?”

  朱玉英朝著紫禁城的方向望了望。

  海玥心領神會:“那是涉及到權力之爭了,又有不同了。”

  朱玉英輕聲道:“可陛下當時的神情……實在難以想象,為何有父親會將孩子視作……視作……”

  海玥接上:“視作仇寇?”

  這其實很正常。

  別的皇帝,壓力可能來自于方方面面,光是跟朝臣博弈,就夠焦頭爛額的了,親情成了舒緩壓力的方向。

  而但凡能夠拿捏群臣,執掌大權的,親情往往都很淡薄,因為兒子成了皇權的威脅。

  嘉靖對于皇權看得極重,又確實將朝堂掌控得很好,皇子就成了隱性的威脅。

  歷史上的陶仲文,通過修道與嘉靖密切接觸,察覺到這種心理,于是提出二龍不相見。

  陶仲文的思路,可能是逢迎,也可能是希望天子更加迷信于道教,但無形中也確實給朱厚熜這種高度敏感的性情,制造了一個壓力的釋放口。

  父子不相見,冰冷的修道。

  以致于最后孫子萬歷出生,隆慶都不敢上報,戰戰兢兢地隱瞞。

  這在外人看來,是滅絕人性的做法。

  可對于皇帝來說,說不定還維持了一個底線。

  至少沒有骨肉相殘。

  ‘嘖!’

  ‘如此想來,這位倒朝著另一位皇帝發展了……’

  原本海玥看嘉靖,挺像宋徽宗。

  弄權術、重奸佞、崇道教、貪享樂。

  蔡京和嚴嵩到了九泉之下,估計還挺惺惺相惜,甚至連晚年讓兒子執政,然后一定程度被兒子反噬的經歷都如出一轍。

  而嘉靖和宋徽宗最大的區別,就是嘉靖時期的外敵蒙古,遠不如北宋末年剛剛崛起的金國軍事強盛。

  所以庚戌之變只是恥辱,沒到靖康之恥直接亡國的地步。

  現在的嘉靖倒不至于拿宋徽宗去侮辱,畢竟滅交趾、收河套這兩項功績,就已是無可置疑的中興之主。

  這樣看的話……

  倒是像另一位死得太晚的皇帝了。

  正想著呢,不遠處傳來笑聲。

  卻是海中誠正在輕輕推著搖籃,里面的小弟弟睡醒了,輕輕動著小手,咯咯樂開花。

  “別想那些糟心事,只要不參與到天家之爭里,親情厚薄,與我們何干?”

  “妾身明白,娘去了,日后妾身也少入宮……”

  夫妻倆相視而笑,一如往昔。

  一家人正其樂融融,書童弓豪匆匆步入內宅,到了身后稟告:“公子,司禮監來人……”

  “司禮監?”

  朱玉英臉色立變:“他們來作甚?”

  海玥眉頭微動,若有所思地道:“我去迎一迎吧。”

  在朱玉英頗為擔憂的注視下,他不慌不忙地走向前堂。

  短短半刻鐘后,書童弓豪折返:“夫人,公子入宮了。”

  朱玉英抿著嘴道:“為何?”

  弓豪道:“司禮監是來通報,今日午后,講學照常,公子為此入宮……”

  “啊?”

  朱玉英先是愣住,眼睛又下意識一亮。

  雖然心里對于那位的印象早就不復最初的時候,可那終究是九五之尊,而眾所周知,自太后薨逝,天子接連輟朝,已近兩月。

  在不見其他臣子的時候,突然恢復講學,自家相公得以面圣……

  這是何等的機緣!

  海中誠哄好了弟弟,跑到面前,仰著頭道:“娘!爹爹做什么去了?”

  “你爹爹去辦大事了!”

  朱玉英揉了揉兒子的小腦袋,以一種喜憂參半的復雜情緒道:“就不知是福還是禍了!”

  “海學士!”“海學士來了!”

  海玥剛過金水橋,便被聞訊趕來的朝堂眾臣堵住了去路。

  “陛下再不上朝,南直隸的漕糧賬目就要爛在通州碼頭了!”

  “倭寇的軍報積壓大半月了,前線將士等不起啊!”

  “西北的奏本積了五十七道,都是要務,萬萬不可再拖下去……”

  “陛下乃圣君,萬萬不可復武宗故事啊!!”

  不說一群六部堂官唾沫橫飛,都察院御史捧著皺巴巴的奏疏,連平日最持重的老臣都急紅了眼。

  人群像潮水般涌來,七嘴八舌的惶急聲音在耳邊嗡嗡圍繞。

  不怪他們慌了。

  當年正德皇帝也不愿見朝臣,耽樂嬉游,只在豹房玩耍,身邊圍繞的都是內侍和奸佞,以致于國家動蕩。

  而自從當今陛下繼位后,推行新政,力除弊政,天下翕然稱治,更有復交趾,收河套的壯舉,令國朝中興,四方臣服。

  結果沒想到太后一過世,陛下悲痛之際,竟然接連輟朝,有了怠政之勢。

  朝中剛正之臣就要一起進言直諫,絕不可讓陛下懈怠。

  結果有人提議去左順門,頓時大伙兒都安靜了。

  思來想去。

  終究沒敢。

  事實上,嘉靖也不是完全隔絕內外,還是通過司禮監,向外朝傳遞了意思。

  朝政大事,內閣可酌情處置。

  然而走到閣老這一步的,別說嚴嵩,就連夏言也知天子猜忌心極強,豈敢真的處置?

  況且他們真的作主了,但凡事有不順,接下來背鍋的可就是他們兩位了,下場自不必說。

  所以只要沒有正式的圣旨下達,兩位閣老只當不知。

  海玥此時被群臣簇擁在中心,卻沒有急著回應任何一位的請求,而是看向外圍。

  果不其然,與嚴嵩、夏言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陛下不上早朝,不開廷議,偏偏經筵依舊。’

  ‘然侍講學士、侍讀學士有多位,只點名讓海玥入文華殿……’

  “這是只見一人啊!”

  嚴嵩的眼神閃過一絲復雜。

  經過這些年的閣老生涯,他對于嘉靖的心思揣摩,自忖超出了任何一位朝臣。

  陛下突然不上朝,是萬萬沒有想到的,但陛下不上朝后,第一個見的不是自己與夏言,而是海玥這位區區從五品的翰林侍講學士,卻意外地令嚴嵩并不意外。

  因為放眼朝堂,選出一位性情最是沉穩,最為淡泊名利的,非此人莫屬。

  明明得天子親賜表字,于國子監時期就創辦一心會社,后得太后許配婚事,與得寵的義女成親,諸般種種,都是尋常臣子求之不得的簡在帝心。

  可這位入仕之后,依舊如那些渴求得到陛下青眼的尋常翰林一樣,勤勤懇懇地編書修撰,在翰林院一待就是八年。

  雖然在此期間,于安南戰事,收復河套上,這位都發出了自己的聲音,且證明是真知灼見。

  但恰恰如此,完全可以入六部任實職,掌實權。

  恐怕到如今,都已是六部堂官之下的第一人了。

  偏偏對方放棄了這般大好機會,至今官品權勢尚且不及同期的幾位進士。

  他就不怕一心會失控,那群在地方三司多掌實權的成員,不服這位會首?

  理智上嚴嵩清楚,這般翰林養望,厚積薄發,日后的地位只會穩固,乃眾望所歸。

  可實際行動起來,別說嚴世蕃忍不了,就算是嚴嵩自己,都覺得難以抵抗權勢的誘惑。

  偏偏這位好似能一直堅持,現在陛下要選一位最得心意的臣子相見,舍他其誰?

  早知天子怠政的計劃是不可能的,那么思來想去,唯有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回報了……

  “讓一讓!”

  相比起嚴嵩的沉思,夏言則顧不上這些,來到海玥面前,正色交代:“海學士,西北諸務拖延不得,河套新復,千頭萬緒,都得陛下作主!”

  收河套乃千古之功,名留史冊之事,如今好不容易到了收尾,夏言可等不及了。

  海玥也不含糊:“請夏閣老放心,下官定盡力勸諫!”

  旋即望向嚴嵩,露出請示之色。

  嚴嵩心頭一定,想想換成別人上位,還真不如這位:“望海學士能向陛下請一道明旨!”

  海玥頷首,又向著群臣團團拱手,舉步邁出。

  “定要懇請陛下速速臨朝啊!”

  可有臣子猶自不肯讓開,更有人突然上前,欲將海玥的袍袖扯裂。

  眼見情況不對,嚴嵩手里的木杖忽在青石板上重重一頓:“且住!”

  他威嚴的目光掃過群臣,最終落在海玥身上:“去吧!莫誤了面圣的吉時!”

  “是!”

  海玥再度拱手,群臣這才徹底散開,齊齊用一種復雜難言的眼神,目送著這位大袖飄飄,朝著文華殿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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