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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君主離線的布置

  海玥走入殿內。

  明朝天子的講學體系,以經筵講官和日講官為核心,兼具學術與政治功能。

  經筵是明代最高規格的御前講席,始于正統初年,每月逢二(初二、十二、二十二)舉行。

  知經筵事,通常由內閣首輔兼任,總領講席,后來張居正就擔任這個職務。

  同知經筵事,由次輔或六部尚書兼任,輔助主持。

  至于日講官,則是日常教學。

  每日或隔日為皇帝講解典籍,形式較經筵靈活許多,由翰林院侍講學士、侍讀學士等專職進行。

  海玥自從為翰林侍講學士外,既擔任日講官,也參與經筵。

  不過此番入殿,終究有些不同。

  他剛剛入門,就感到一道視線直直刺了過來,沒有抬頭,依禮數行至御前七步處:“臣海玥拜見陛下。”

  “免禮!”

  朱厚熜略帶沙啞的聲音,悠悠地飄了過來:“海卿多日不見,清瘦了些啊……”

  海玥老婆孩子熱炕頭,兒子都生兩個了,在家中吃嘛嘛香,哪里會瘦。

  但老登都這么說了,他總不能唱反調,唯有聲音低沉地道:“蒙陛下垂憐,臣感念不已!”

  朱厚熜輕輕嘆息,似乎蘊含著千言萬語:“講經吧!”

  “是!”

  海玥走向御案左側特設的講席,步履穩健,衣袂輕揚。

  既不急促,也無拖沓。

  講席上早備好茶水與筆墨,等他落座開講。

  身為科舉大浪淘沙的飽學鴻儒,大多人都能教導天子,但講的既要有學問,又要讓天子喜歡聽,就不是一件容易事情了。

  歷史上嘉靖搬入西苑,日講自然停了,但這老道士不單單是修道,也喜歡觀經史諸書,有不解其意的,便用朱筆寫在紙片上,令內侍交于西苑的值房,讓閣臣講解,立等回話。

  一天晚上,類似的詢問旨意又到了,可嚴嵩、徐階、呂本三人看了后,皆不曉其義,正自惶恐,還是嚴嵩密錄所問,令人從宮門門縫中傳出,飛馬送至府中,讓兒子嚴世蕃作答。

  嚴世蕃答后,即刻上稟,嘉靖見了就很高興。

  因為那份回答不僅有水平,還很合圣心。

  同理。

  便是把四書五經講得再透徹,用多少圣人之言引導教育,對于嘉靖這種早就看透治國手段的政治生物來說,都是紙上談兵。

  所以海玥此番的講經,就是接著上次《春秋》的君臣之道往下講的。

  朱厚熜靜靜地聽。

  時不時地問幾個問題。

  一如往常。

  但在海玥看來,這位天子果然變了。

  變得十分可怕。

  以前有著對于朝政的關心和思索,可今日無論聽到什么,問答之間,情緒都是毫無起伏。

  甚至在海玥特意提到收取河套后續的一系列反饋時,朱厚熜表現出來的,都是一種漠不關心。

  這很不可思議,畢竟收河套對于一個王朝來說,都是巨大的功績。

  可朱厚熜此時,真的不怎么關心了。

  一個掌握了至高權力的皇帝,習慣性地支配成千上萬人的命運,會極快地喪失,甚至從未有過對蕓蕓眾生的共情能力。

  朱批一道,就是幾百萬大明百姓的悲歡離合;

  手指一松,就是壓向天下子民的無數時代大山;

  讓皇帝真正的愛民,是根本不現實的。

  皇帝愛的,只有他們自己,以及在史冊中的名聲。

  或許還有一個關鍵因素,那就是統治的合法性。

  李世民的文治武功,朱棣的《永樂大典》與遠征漠北,嘉靖的新政……

  本質上都是希望用治國的功績,來證明自己統治的合法,證明就該由自己來當這個皇帝。

  李世民毫無疑問的成功了,用超然的功績與歷史地位,洗清了玄武門前的鮮血,在后世的史書里,無不以類唐太宗而為榮。

  朱棣其實是失敗的,就不說他現在已經不是明太宗,而是明成祖,遠征漠北確實打得蒙古人抱頭鼠竄,論武功威風赫赫,可他自己打爽了,對于整個國家則留下了不少隱患。

  至于嘉靖就更別提了。

  由于登基太早,活得長久,他也就極為勉強地堅持了十幾年,然后就倦了。

  如今已是嘉靖二十年。

  此世的嘉靖根本沒有修道到走火入魔,但依舊進入了這個階段。

  成就感的迅速滑落,導致統治生涯的極度怠惰。

  海玥講完《春秋》,頓了頓,開始完成身為翰林所必須的任務:“伏惟陛下以社稷為重,臨朝聽政,今西北未寧,萬機待理,當俯察臣民之望,振乾綱而攬全局,則天下幸甚,蒼生幸甚!”

  朱厚熜就知道會有這一遭,眼皮都不抬一下,直接道:“朕知曉了。”

  然后從身邊抽出一步翻舊的書卷:“明威,可還記得此物?”

  海玥一眼就認出,那正是自己昔年手抄的《西游記》。

  已經被翻得很舊了。

  “朕這些年來,不知看了多少遍《西游》,常讀常新,每每掩卷,總覺字字珠璣,暗藏玄機……”

  “此書洞明世事,勘破人心,非少年意氣可成,朕曾疑是隱世之人,假你之名而作……”

  朱厚熜指尖輕叩書卷,感慨著道:“然今時今日,回首往昔,朕已是信了,愛卿確是那降得住心猿,拴得牢意馬之人!”

  “明威,你有佛性啊!”

  對于這位的不爭不搶,淡泊名利,嘉靖起初有過懷疑。

  可經過這些年再看,滿朝文武,確實找不出另一個了。

  海玥默默接受夸獎。

  瞧這意思,倒是要信佛似的……

  但根本不重要。

  怠政廢事是起因,接下來崇道還是信佛,不過是延伸的興趣愛好罷了。

  并無區別。

  事實上,由于未曾修道,此時此刻的朱厚熜,人生陷入迷茫,有點向心中恬淡度日,深具佛性的臣子取經的意思。

  當然,嘉靖可以心血來潮,海玥如果真的不懂事地指出問題,那他自己就成問題了。

  因此回答得很直接:“陛下,臣所描繪的西天取經,并非崇佛,而在修心。”

  朱厚熜眉頭微皺,喃喃低語:“儒釋道,皆為修心……”

  道理都懂,但這心當真難修啊,他又接著道:“可有良策?”

  海玥緩緩答了八個字:“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這是王陽明的臨終遺言,既包含對自我道德境界的總結,也暗含對人生際遇的感慨,令人回味無窮。

  “呼……”

  朱厚熜對于陽明心學是否被禁,早就不感興趣了,聽到這個答案后,倒是有些失望。

  他希望得到一種能讓自己擺脫心理枷鎖的理論,而非儒家老生常談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即便王陽明的心學有所突破,依舊不符合要求。

  海玥卻不會再說了。

  朱厚熜的本質是想擺爛,再也不管國家和百姓的死活。

  能夠迎合這種想法的,只有徹頭徹尾的奸臣與弄臣。

  他于翰林養望八載,恰恰是為了在合適的時機道出“此心光明,亦復何言”之類的言語。

  哪怕知道對方不聽。

  自己都要說。

  朱厚熜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看著沒有慣著自己的眼前人,終究還是與別的臣子不同,眼底閃過一絲玩味:“朕記得……愛卿的夫人,至今還未得誥命?”

  海玥心頭一動,表面露出怔然,喉結滾動間,吐出一個艱澀的字:“是……”

  朱玉英如今是六品安人,屬敕命,非誥命。

  朱玉英進出皇宮,行走大內,早已尋常,外人恐怕都想不到,她給太后當了這么多年干女兒,連個誥命身份都沒有。

  蔣太后很清楚,卻默契地沒有提出任何封賞。

  朱厚熜也很清楚,此時道出,卻是恰到好處:“母親在世時,最是憐愛她,每每提及總嘆其命途多舛,未賜誥命,實是恐她年少德薄,反招物議……”

  提到蔣太后,朱厚熜終于露出真情實意,緩緩地道:“今太后仙逝,朕當全她這片慈心——這鳳冠霞帔,終究要補上才是!”

  “臣……”

  海玥臉色立變,剛剛開了個頭,就被朱厚熜抬手阻止:“翰林侍講學士之妻,早該是宜人,今皇家特恩,許你妻子封二品夫人,是朕思念太后,不得推拒!”

  事關孝道,確是最好的借口。

  可二品夫人,這個暗示性實在太過強烈。

  夫人是二品誥命,那她的夫君又該是幾品?

  二品官職,又對應著哪個級別的朝臣?

  海玥臉上露出震驚與惶恐。

  心中一片出奇的安寧。

  這是在進行君主離線后的布置了。

  且把自己抬到舉足輕重的位置!

  “就這般定了!”

  朱厚熜卻以為他驚呆了,嘴角微揚,又接著道:“嚴閣老讓你來向朕請明旨,是么?”

  海玥默然片刻,再度應道:“是。”

  金水橋前嚴嵩說的話語,竟先一步落入耳中,可見這位雖然居于深宮,不見外臣,對于外朝依舊有著極強的掌控力。

  所以此時此刻的朱厚熜,顯得信心十足,一切盡在掌握:“擬旨!”

  “太后崩逝,朕心摧折,五內如焚,神思俱亂。”

  “今哀慟難抑,暫無力躬親朝政,凡軍國重務,著內閣與諸臣工共議裁處。”

  “務以社稷為重,毋負朕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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