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這里沒有你爹!”
“好!好!嚴閣老……”
嚴世蕃來到嚴嵩身后,一起朝著文華殿的方向翹首以盼。
相較于回京時的風霜,此時的小閣老已然膨脹了一圈。
若非太后喪禮的一月吃素,還得再腫些。
如今和嚴嵩站在一起,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對比明顯。
包括夏言在內的其余官員,已是忍不住側目。
生活在一起的父子倆,怎么差距這么大捏?
嚴世蕃對于這樣的眼神十分坦然,甚至有些享受。
他爹謹小慎微了一輩子,即便成為首輔,有的時候還得伏低做小。
相比起來,他自從回京后,這日子過得可太舒坦了。
見誰不爽就削誰,反正后面有首輔父親擺平。
彼此都有默契。
不過如今的局勢,似乎又有變化了。
皇帝不上朝了。
如此一來,首輔承受的壓力無疑是最大的。
當然也有機遇。
倘若陛下真的不見外朝臣子,只見內閣閣老,首輔的權勢又將完全不同。
首輔的權力特征,其實是有一個明顯的劃分。
永樂到正統年間,首輔就是顧問性質,無額外的實權,即便三楊都是如此,他們的權力基本來自于原本的官職和威望,首輔只是錦上添花。
而從成化到正德年間,內閣又受宦官壓制,權力波動,如正德年間的首輔楊廷和,基本就是個擺設,只顧著明哲保身。
直到嘉靖至萬歷初,首輔才成了實際宰相化,掌控六部,大權在握,如張璁、夏言、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
再到萬歷中后期,權力再度衰落,后面再有類似的職位,要等清朝的軍機處了。
縱觀歷史,內閣首輔的權勢,實際上就是在嘉靖朝才有了顯著的拔升,班次超越六部、票擬權壟斷、人事控制、軍權滲透等等,形成“無名有實”的相權。
嚴世蕃雖不知這些具體發展,卻也逐漸發現,嚴黨的權勢正在與日俱增。
前任張璁是明面上威風,頤指氣使,說一不二,實際上除了追隨的大禮議集團外,朝堂上下反對者眾,新政出了京師都不好使,才被迫全力整頓吏治。
而嚴嵩看似聲威不及張璁,但他借助考成法,將一批一批的門生故吏提拔到關鍵崗位上,不僅是西北一線的收河套戰略,天下各州縣都有涉及,由此根基愈發穩固。
但嚴世蕃心中也有擔心。
河套復歸,過于順利,自己父親的威望,有些太高了。
前幾任天子數十載的努力,在其手中數載完成,頗有些功高震主。
在這種情況下,天子怠政不見得是好事,萬一下臺前先將嚴嵩安排了……
可能性不大,但終究需要提防!
就在嚴世蕃眼神瘋狂閃爍之際,他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紫禁城的朱漆廊柱間,海玥正踏著斑駁日影徐步而來。
官袍的下擺掃過玉階,竟似攜著某種陌生的威壓——
那是經年沉淀后的鋒芒,如匣中古劍終露寒光!
“明威……”
嚴世蕃突然有了一種感覺。
這位好友,不同了。
如父親所言,深潭蓄水,靜默十載,一朝決堤可潰千里。
此乃厚積薄發。
卻比起父親預料的還要早,還要高!
“來了!來了!”“海學士手里的,是圣旨?”
等待的朝臣一擁而上,滿是激動與期待。
“陛下有旨!”
隨著海玥清朗的聲音如金石相擊,在殿前層層蕩開,群臣齊齊拜下。
“太后崩逝,朕心摧折……暫無力躬親朝政,凡軍國重務,著內閣與諸臣工共議裁處……務以社稷為重,毋負朕托……”
聽完后,群臣神情各異,喜憂參半。
喜的是,歷經兩個月,陛下對于接連輟朝的情況,總算有了一個明確的答復。
凡軍國重務,著內閣與諸臣工共議裁處,有了這道旨意,那些積壓的奏疏可以辦理,不必戰戰兢兢,等待上命。
憂的是,當今陛下一朝怠政,給原本蒸蒸日上的國力蒙上了一層陰影。
而且內閣原先已是強弱分明,首輔嚴嵩的權勢與影響,遠遠超過次輔夏言。
有陛下在時,嚴嵩尚且不敢放肆,現在朝堂政務以內閣為首,嚴嵩豈非一家獨大?
在群臣的注目中,海玥雙手捧過圣旨,朝著嚴嵩遞過去。
然而嚴嵩的手指剛觸及卷軸,侍立一旁的黃錦便含笑上前,語氣溫和:“陛下口諭——輟朝期間,講學不斷,明日文華殿,仍由海學士進講。“
話音落下。
嚴嵩接過圣旨時的指尖明顯顫了顫,尚且呈現跪拜姿態的群臣再度變色。
今日不是特例?
接下來陛下不見其他臣子,只聽這位講學?
那他豈不是內外溝通的橋梁?
且是唯一的橋梁!
不過轉念一想,讓海玥擔任這個角色,總比首輔嚴嵩來得好。
于是乎,眾人的神情又從震驚,轉為權衡。
黃錦躬身退下,嘴角噙著笑意。
剛剛不過是個開端罷了。
待那道誥命詔書頒下,朝野上下才會真正明白,何為“圣心獨眷”。
他對于海玥的印象極佳,自然希望這位低調沉穩的臣子,能夠得到這份殊榮。
相比起來,待得黃錦離開后,殿前的氣氛卻尷尬起來。
嚴嵩短暫失態,表面依舊平靜,維持著首輔的氣度與威嚴。
可另一位就沒有這份城府了。
嚴世蕃猛地直起腰來,眼神里透出危險的光芒,咧嘴笑道:“明威兄!沒想到你竟能得陛下如此看重,愚弟早就看出,你非池中之物,還望日后多多提攜啊!”
海玥平和地道:“嚴主事言重了,萬不敢當……”
“這么生分?”
話到一半,就被嚴世蕃打斷,這位小閣老的臉色立刻沉下:“怎的,一朝得勢,就忘記咱倆昔日同窗之誼了?”
“咦?”
其他臣子露出看好戲之色,更有些不屑。
你一個舉人出身,仗著父親權勢為非作歹的紈绔,也配和人家三亞功名,在翰林院潛修八載的國之棟梁相提并論?
簡直自取其辱嘛!
果不其然,海玥只是微微皺眉,閉上嘴,不再回應。
迎著眾人刺目的注視,嚴世蕃惡狠狠地回頭掃視一圈,面露羞惱,啐了一口:“得意什么?不過是……”
“閉嘴!”
嚴嵩似乎年紀大了,反應不及,此刻終于勃然變色,喝止了兒子,再對著海玥致歉:“老夫教子無方,還望海學士海涵!”
相比起入文華殿之前,是首輔對下級官員的托付。
此時的語氣,儼然是平等對待。
“閣老言重了!”
海玥聲音清潤如常,舉止依舊謙遜,但也有了幾分距離:“下官還需籌備明日經筵,恐負圣恩,先行告退。”
“好!”
嚴嵩點了點頭,側身讓出半步。
海玥官袍輕振,踏著嚴嵩袍角未散的氣息離去。
短暫的交錯,讓旁觀的臣子回味無窮。
有的臣子目光閃了閃,腳下移動,竟是直接追了上去。
“爹!!”
“閉嘴——”
身后傳來嚴世蕃不甘的聲音,旋即再度遭到嚴嵩惡狠狠的呵斥。
‘嘿!這個草包!’
‘嚴閣老有此子拖累,是我等的機會!’
這份動靜,讓他們的腳步加快。
昔日的同窗一躍成為與首輔父親比肩的大人物,似嚴世蕃這種囂張紈绔,確實接受不了。
而嚴嵩身為首輔,卻無法得見天子,反倒被一位翰林學士壓下,威望也受到了嚴重的打擊。
由此。
支持夏言一方的,只覺得狂喜。
這顯然是夏閣老出手拉攏,共抗嚴黨的最佳時機啊!
行動力強的,直接跟了上去。
除此之外,還有游離于首輔、次輔之外的朝臣。
京師為官的,多少都有背景,但若說全部投靠嚴嵩和夏言,也不至于。
總有與兩者意見不合,分歧頗大的。
這群官員本就于夾縫里生存,如今抱著或取巧,或試探的行徑,同樣追了上去。
可沒走多遠。
他們駭然發現,海玥挺拔如松的背影之后,已然多了一批年輕的面孔。
第一位,是嘉靖五年進士,年前由河南左參政,調任國子監祭酒的王慎中。
第二位,是嘉靖八年進士,曾任江西提學,后調任太常寺丞的陳束。
第三位,是嘉靖八年進士,翰林院庶吉士,今任禮部祠祭清吏司郎中的熊過。
第四位,第五位,第六位……
眨眼間,十數名官員默默跟隨。
官靴踏過磚石,發出整齊的聲響。
“一心會!是了!這群人都是一心會的!”
“那是什么?”
“你莫非忘了?當年陛下親賜御書,在國子監內組建的學社,會首正是海學士……嘶!”
后方追趕的官員們漸漸停下腳步,面面相覷。
他們這才驚覺,那個被遺忘在翰林院八年的身影,早已在無聲處織就一張大網。
圣旨如驚雷炸響,蟄伏多年的一心會則似春溪破冰,無需招攬,自匯聚成流。
那些曾經年輕的進士們,此刻緋袍玉帶,儼然已成朝堂新勢。
首輔嚴嵩一派。
次輔夏言一派。
少壯海玥一派。
外朝三巨頭的格局。
由此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