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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七章 必須當一個孤臣

  永定門前。

  風塵仆仆的陸炳端坐在高頭大馬上,仰望著這座新修的外城城門,目露感慨。

  尋常官員或許感受不到,但以前的京師外城,是沒有城墻的,九門就是外城門,多余的人口在南郊自發地形成聚集地,蔓延開來。

  以致于歷史上庚戌之變時,俺答汗的軍隊燒殺擄掠,京師大門死死關閉,不敢放外城的百姓入內,淪為人間煉獄。

  如今的永定門,是嚴嵩擔任首輔第三年所修的,相比起歷史上少了甕城箭樓的增筑,城墻卻修得更加高闊,正式形成京師內外城的格局。

  陸炳離京之際尚未完成,此時再見,都被那連綿不絕的宏偉外城所震驚。

  事實上,不僅是京師,所經一路的州縣都有變化。

  中國從元朝到清末都是小冰河時期。

  元朝統治時間一百年,就發生了水災九十二次、旱災八十六次、雹災六十九次、蝗災六十一次、地震五十二次、瘟疫二十次等等。

  這已經足夠夸張了。

  結果明朝從洪武到崇禎十八年期間,共計自然災害一千一百零一次。

  而每一場有記錄的災害背后,都是餓殍遍野。

  人相食。

  短短三個字的背后,有大恐怖。

  現在的極端天氣依舊如此,這點無法改變,可大明朝上下真的是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自張璁的整頓吏治,任用賢能,到嚴嵩的考成法出,改革官職,勵精圖治。

  天下自兩京起,再到一十四省,官員風貌已經大不相同。

  由武宗時期的混亂,變成了今日的盛世之景。

  嗯,是不是可稱盛世,其實還有待商榷。

  “嘉靖中興”,倒已經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了。

  這二十年的發展,完全符合“光武中興”“弘治中興”等命名傳統。

  甚至相比起“弘治中興”,完全是因朝堂君子眾多,君臣關系融洽,所帶來的美譽,如今的中興,顯得更加名副其實。

  當然還有臣子提議,可為“大禮盛世”,這就有點含沙射影的意思了。

  眼見天子不上朝,頭皮開始癢了。

  “陛下是圣君……”

  陸炳沒有在乎那些爭議,對比昔日南下時的所見所聞,由衷的發出稱贊,又重復了一遍:“是圣君啊!”

  這才策馬,正式入城。

  還未抵達內城,前方就有一群人迎上,為首之人身穿華服,管事模樣,恭敬行禮:“可是陸指揮當面?”

  陸炳稍作打量,端坐馬上:“閣下是?”

  管事笑容可掬,如春風拂面,雙手恭敬地遞上燙金請帖:“陸指揮使舟車勞頓,我家老爺特命在下奉上請帖,略備薄酒,聊表敬意,還望今晚賞光……”

  陸炳微微點頭,身后自有隨從收下,不再多言,雙腿一夾馬腹,往前走去。

  接下來的一路,不時有管事模樣的人拜會,送上請帖邀約。

  陸炳也不推辭,紛紛收下,倒是身側的心腹周五瀏覽過請帖后,低聲道:“都是夏閣老的人……”

  陸炳唔了一聲,暗暗搖頭。

  夏言這個人,他并不喜歡。

  倒不是如歷史上那般有過節,而是近來夏言占據上風后,將兵部右侍郎曾銑派入前線,開始指手畫腳,為通貢蒙古部落,實施分化離間之策做準備。

  在被嚴嵩壓制的過程中,夏言是步步為營的,有些手段十分老辣,六科給事中、都察院的言官,不少都成為他的喉舌,令嚴黨官員十分難受,多有抓到把柄,去職外放的。

  但自從嚴嵩的決策被否,河套戰略完全傾向于夏言的決策時,這位次輔就有些飄了。

  曾銑入河套,看不慣的可不止一位陸炳,而是把之前付出心血的上上下下,文武官員都給惹惱了。

  他們數載艱辛,已然奠定了決定的優勢,你現在來摘桃子?

  本來有些抱怨嚴閣老冒進的臣子,又開始傾向嚴嵩。

  陸炳如今愈發成熟,卻也看得更加清晰。

  事實上,把他召回來,乾清宮那位的態度就很明確了。

  河套收復就可。

  塞外追擊萬萬不成。

  戰略上,陸炳是贊同的。

  所謂出塞掃蕩,純粹是被眼前的勝利沖昏了頭腦。

  俺答麾下雖無朝廷宣稱的十萬控弦之士,但數萬精銳是絕對有的,這個時候追擊出去,哪怕有俞大猷這樣的猛將,也是敗多勝少,甚至是羊入虎口。

  但事實上,即便能打得過,都不會允許追擊。

  真要直搗黃龍,那完全就是功高震主。

  因此陸炳隱隱懷疑,嚴嵩是故意犯一個小錯,籍此掩蓋之前的鋒芒。

  虧得夏言還以為自己真贏了。

  洋洋得意間,連剛回京的自己都不放過。

  不奇怪。

  此番陸炳回京,升都指揮同知,暫時代掌錦衣衛印,提督官校。

  相比起歷史上的他,全靠嘉靖的信重,這個世界的陸炳征安南,收河套,立下的功勛都足以其在武官中平步青云了,升任錦衣衛指揮使是順理成章。

  這也是孫維賢主動退讓的原因。

  不僅走后門走不過,連實際功勛都比不過,還待著作甚,等到被人活生生趕下臺,甚至把之前貪的吐出來么?

  且不說夏言一黨的恭維,實權指揮使回京,一路走走停停,終于回到了自家的府邸。

  “娘!!”

  這次陸炳不再虎踞馬上,而是飛速下馬,快步沖了過去,抱住為首的老婦,虎目通紅地喚道。

  “我的兒!我的兒!”

  老婦人更是淚眼婆娑,緊緊地抱住兒子。

  陸炳的父親陸松已然過世,守孝后才去了西北,母親王氏這些年也老了許多。

  母子倆人擁抱良久,這才進了正堂,妻妾又帶著各自的兒女,上前給陸炳見禮。

  陸炳在河套還納了兩個妾室,生了子女,一并見禮。

  在家中接風洗塵,飽餐一頓,安置好了妻妾與孩子,陸炳入了內宅,屏退旁人,母子倆人這才開始說正事。

  他是常常向母親請教正事的。

  畢竟這位是嘉靖的乳母,被尊稱為王媽媽的人。

  嘉靖的生父朱祐杬,喜歡以某姓加媽媽指代乳母,這個稱呼也被嘉靖延續,他在王府之中,稱呼蔣太后為阿媽,稱呼王氏為王媽媽。

  而王氏早早就告誡過兒子,不要仗著昔日的友情,忘了君臣尊卑,且自己努力維持好這份關系,常常入宮,與蔣太后關系親密,嘉靖待她也十分敬重,還真有幾分母子之情在。

  當然這也與王氏低調做人有關,她謹小慎微的地方,可比起朱玉英都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才能安然度日的同時,又為丈夫和兒子爭下大好前程。

  但此時此刻,當陸炳問及陛下的近況時,王氏卻緩緩吐出三個字:“圣躬安。”

  “嗯?”

  陸炳怔住。

  “圣躬安”是大明官場禮儀的用語,一般用在欽差大臣回應地方官員對天子的問候。

  畢竟地方官員見不到圣顏,在面見欽差時,就會恭請圣安,詢問皇帝身體怎么樣,然后欽差回應“圣躬安”,陛下身體安康。

  這是非常疏遠的問候,母親是常常入宮的乳母,怎么說出這樣的話來?

  王氏見兒子沒有領會自己的言下之意,只能講得更明白些:“為娘有一段日子未見到陛下了,入宮已是不便。”

  “娘親病了?”

  陸炳變色,關切起母親的身體。

  但王氏雖然蒼老了不少,氣色卻不錯,苦笑著道:“為娘身體尚可,你無須操心。”

  陸炳這才從母親的眉宇間,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疏離與畏懼:“娘,到底是怎么了?”

  “自從娘娘薨逝,陛下……陛下……唉!”

  王氏稍作遲疑,終究還是輕聲道:“你只要記住,陛下是九五之尊,大明的君父,千萬莫要以兒時的情誼相論!”

  “我記得……我何嘗不記得……”

  陸炳喃喃低語,腦海中閃過牢房里,那個老者搖晃的身體。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某些事情,可以安心地回來當一位效忠于陛下的臣子。

  沒想到剛剛到家,就來了一個猝不及防的下馬威。

  他的母親可是陛下的奶娘,曾經最為親近的人之一,現在都戰戰兢兢,在自家跟兒子說話都要藏著掖著,陛下難道真變得如此陌生?

  陸炳又不能對母親質問,腦海中再度浮現出一道身影,下意識地道:“看來我得去尋明威,問一個究竟了!”

  王氏聞言卻是再度變色:“不可!”

  陸炳凝眉:“娘?”

  王氏深吸一口氣:“你說的明威,是海學士?”

  “是啊……”

  之前海玥逢年過節,也來過家中拜訪,爹娘都認得,知道這位是至交好友,怎的還要確定一下?

  “海學士也是今非昔比了!”

  王氏輕聲道,旋即又補充了一句:“他便是性情未變,你們也不宜再往來了,這般處置,于你于他,都是好事!”

  “好事……好事……是啊!我們都不是往日的自己了!”

  窗外暮色沉沉,恰如陸炳眼底翻涌的晦暗,他閉了閉眼睛,臉上扯出一個笑容,苦澀而煩躁:“孩兒明白了,他要當孤家寡人,我也得做孤臣,別無選擇的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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