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哧!”
周順禮清晰地聽到了簪子的尖刺入肉的聲音,也感受到了阻力。
“啊——”
而面前也響起一道凄厲的痛呼。
但顯然相比起之前,為首的老太監干凈利落地將宮女殺死,他的手法差得太遠。
甚至再想用力時,朱厚熜已然下意識地往里面一縮,身子滾了開來。
簪尖帶出一線血珠,在帳上濺開點點猩紅。
“陛下!”
龍榻內側的麗妃驚醒,不退反進,竟迎了上來,用身子擋在朱厚熜面前。
“護駕!!護——啊!!”
行刺的不僅僅是小火者周順禮一人。
他的動作最快,行動最為果斷,但左右也有一個內侍和一個宮婢撲了過來。
眼見朱厚熜躲不過去,又要掛彩,麗妃用胳膊硬生生擋住第二記突刺,然后又被一支銀釵狠狠扎進后背。
內衫霎時暈開血色。
“陛下快走!”
在麗妃的尖叫聲中,又有幾道黑影繞到龍榻的另一側,從帷帳后竄出。
“啊——啊——”
朱厚熜此時連滾帶爬,慘叫在喉間碾成破碎的顫音,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大腦一片空白。
同樣大腦一片空白的,還有行刺的周順禮一行人。
他們的瞳孔里映著皇帝扭曲的面容,四處亂爬的身子,只知道機械性地揮舞手中的武器,朝著對方所在的位置不斷扎下。
大多是落空的。
少數劃出血痕,乃至扎入肉里,也沒有造成更大的傷害。
曾經演練的刺殺計劃,此刻早已被拋到九霄云外。
本該直取要害的致命一擊,如今只剩下毫無章法的亂刺。
場面一片混亂。
“刺……刺他心口!”
“別跑……別跑!”
“不好!有人來了!”
周順禮猛地回頭,發現他們在圍剿朱厚熜時,麗妃掙扎時扯斷了床頭的金鈴索,發出了刺耳的聲音。
而外面更是傳來了紛亂的腳步聲。
這本是不可能的。
畢竟他們一路而來,將絳雪軒里服侍的下人全部清除。
再加上外面巡邏的禁軍剛剛路過,一時半會轉不到這里,怎么看都無法及時前來護駕。
可護衛真的闖進來了。
“閹奴安敢!”
“啊——!!”
伴隨著凄厲的慘叫聲,一道身影朝下撲去,背后插著顫抖的箭矢。
“狗皇帝!狗皇帝!”
周順禮如夢初醒,卻又慘然一笑,看著朱厚熜,怒吼著撲了過去。
橫豎都是一死。
拼了!
“抓……抓活……唔!!”
朱厚熜剛剛恢復的言語能力,對上那雙充血的眼睛時,瞬間化為烏有。
那內侍眼中翻涌的恨意,竟比方才的刺擊更令人膽寒。
再不言語。
朱厚熜手腳并用,轉身逃竄。
然而周順禮同樣如餓虎撲食般縱身一躍,手臂竟爆發出驚人的力道,將這天子重重撲倒在地上。
兩人在地上扭打起來。
周順禮年輕,但常年饑饉的軀體單薄如紙,力氣遠沒有正常人大,只能算是個半大孩子。
朱厚熜已經上了歲數,更是驚懼交加,可求生的本能還是激出了最后的氣力,將對方踹了開來,只不過臉上被狠撓了幾下,抓出了血口。
“賊子爾敢!”
禁軍首領已然三步并作兩步地沖到面前,蒲團般的手掌往下一按,就把周順禮徹底拿住,動彈不得。
將這刺殺的賊子控制住,往身后一丟,禁軍首領推金山倒玉柱,一頭扎在地上。
“末將護駕來遲!死罪!死罪!”
身后跪倒一片。
朱厚熜癱坐在地上,雙腿發軟,瘋狂喘氣。
寢宮內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尸體。
有行刺的內侍與宮婢的,還有原本服侍的絳雪軒奴婢。
“陛下……陛下……”
一道虛弱的聲音打破了極度壓抑的死寂,朱厚熜猛地轉頭,看向龍榻邊上奄奄一息的麗妃,自己渾身上下也涌來劇痛,終于如夢初醒,嘶聲道:“太醫!快傳太醫!!”
“陛下遇刺?”
陸炳的眼睛猛地瞪大,幾乎不敢相信耳朵里所聽到的聲音。
但稟告之人是心腹朱七,這等潑天禍事更不可能捏造,陸炳立刻披上衣衫,飛奔出去,翻身上馬,朝著東華門而去。
“錦衣衛都指揮同知陸炳在此,速速通報!”
歷史上他得知宮變后,第一時間趕去救駕。
當然外臣不得入后宮,陸炳是帶著手下在宮門外等候,等到皇后懿旨出,立刻入內抓捕賊人,使謀逆者伏法,嘉靖醒來后,得知這個消息,十分滿意。
但今夜,陸炳連連高呼,東華門上面雖有應答,卻頗為冷漠。
宮門緊閉,等了又等,更是毫無開啟之意。
“嗯?”
陸炳隱隱察覺到一絲不妥,翻身下馬,這才細細詢問:“消息是怎么來的?”
“太醫被傳宮中!”
朱七低聲道:“太醫院的人探到了消息,匆匆來報!”
陸炳了然。
早在任錦衣衛舍人之際,就有意培養心腹,從錦衣衛底層選出了八個,被人戲稱為“八大金剛”。
征安南之際,這八個人都在他身邊,安南亡國,他還帶著這群心腹鎮壓當地叛亂,每個人都混到了實打實的百戶功績。
但后來去河西,他并未將這些班底全部帶去。
因為錦衣衛才是根基,不能動搖,便留下了以朱七為首的四位心腹,收緊地盤,等待回歸。
孫維賢的手下也不敢造次,這些年雙方各行其是,倒是井水不犯河水。
朱七于朝野上下安排了不少眼線,今夜太醫院的人手來報,才有了宮中的情況,他第一時間奔入陸府稟告。
“不太對勁!”
朱七的線報沒問題,陸炳濃眉緊蹙,腦海中念頭紛至沓來,指節不自覺扣緊刀柄,掌心滲出細密冷汗。
他忽地轉身,披風在夜風中獵獵作響,有了決斷:“即刻調遣精銳,趕往西華、玄武二門,我錦衣衛定要入宮,絕不可讓宵小隔絕禁廷!”
明朝宮中巡邏以錦衣衛為核心,輔以五軍營、三千營等京營力量,形成的防衛體系。
歷史上由他緝拿賊人,理所應當。
可此時此刻,這位錦衣衛都指揮同知卻被排斥在外。
且不說他是陛下的奶兄弟,有這一份朝野皆知的親密關系在,即便是職務上的調動,都不該如此!
“周五!”
朱七領命而去,陸炳又尋來另一位心腹:“你速去嚴府,通知嚴閣老,宮內有異,做好戒備!”
“是!”
周五稍作遲疑,低聲道:“夏閣老和海學士那里?”
近來夏言一派的官員,多與陸炳往來。
他們熱著臉貼上來,陸炳也沒有拒人于千里之外,還是赴宴的。
在外界看來,次輔夏言無疑是如日中天,就連錦衣衛內部都覺得,這位有把嚴嵩擠走,晉升首輔的機會。
至于海玥,周五當然清楚陸炳與對方的關系,平日里不聯系,值此關鍵時刻,難道不喚人來么?
“不!”
“屬下領命!”
周五心頭一凜,躬身退下。
兩名親信領命而去,腳步聲漸次消融在深宮夜色里。
陸炳仰首望天,濃云遮蔽星月。
“希望我是在胡思亂想……”
“只愿圣體安康!”
“呼……呼……”
朱厚熜靠在狼藉的龍榻上,滿臉都是心有余悸。
原來的脖頸被勒導致窒息,是極具危害性的。
人即便不死,也往往會導致永久性的損傷。
比如喉結、頸椎骨折會導致呼吸、運動功能永久喪失;
中度窒息會遺留頭痛、記憶力減退等神經癥狀;
重度窒息更是極高概率導致不可逆腦損傷或死亡,幸存者也可能出現癱瘓、吞咽障礙等終身殘疾。
歷史上的壬寅宮變,嘉靖活了下來,且并無什么后遺癥,可見最多是中度窒息層次,引發了腦部缺氧,導致頭暈、惡心、短暫意識喪失。
即便如此,也差點沒命。
關鍵在御醫。
眼見天子被勒受驚,氣息將絕,眾多御醫畏懼獲罪,不敢用藥。
惟獨一名太醫院使許紳,冒著萬死,調配藥劑,給嘉靖服下,居然還奏效了。
“調峻藥下之,辰時下藥,未時忽作聲,去紫血數升,申時遂能言。”
許紳被賜予了極大的賞賜,可不久后就得了重病,告知家人,宮變時他知道一旦用藥,沒能救活天子,是會惹來殺身之禍的,所以驚悸非常,自己的病就是驚懼所致,治不好的。
確實沒多久,這位醫師就病逝了。
所以大明的太醫院不只有劉文泰,也還是有通醫術,更是敢于站出來的。
可惜用命救了這么個玩意兒。
從后來二十年的天下苦痛來看,算是好心辦了壞事。
而如今的朱厚熜,勒的不是脖頸,受的是皮外傷。
龍體上道道血痕猶在,終究未曾昏迷,更能言語。
卻又雙目赤紅,喉間滾動著野獸般的喘息,哪還有半分帝王威儀?
殿前地上,護衛伏跪如泥塑木雕,連呼吸聲都凝滯了,唯有滴漏聲聲催命。
突然——
“抓!”
一陣虎嘯龍吟般的吼聲震徹宮闕,內外皆聞:“抓!把人抓起來!把幕后的人抓起來!不要讓他們跑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