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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三章 平等地懷疑每一個兒子

  “阿媽……”

  “外面在吵什么?”

  大皇子朱載基睜開眼睛,并不詫異閻貴妃守在邊上,卻奇怪于外面的喧鬧。

  他打小體弱,母親在床頭不知守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后來隨著年紀增長,身體總算調理完畢,個子長得很高,倒是挺壯實的。

  可閻貴妃的習慣已然養成,只要嘉靖不是侍寢在宮中,就常常夜間來到兒子的床榻前守,靜靜地看著他睡覺。

  今夜依舊如此。

  輕輕撫摸著兒子方正中透出沉穩的臉頰,閻貴妃輕聲道:“恐是宮里哪里又失火了,橫豎不是咱們這,有人救的,毋須理會!”

  說著又順手將兒子的錦被往上掖了掖:“乖啊!明日還要早起,去上書房早讀呢!”

  “唔!”

  朱載基有些安心,還有些抗拒,點了點頭,閉上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又做了在上書房被先生訓斥太笨的噩夢,這位大皇子猛然驚醒。

  閻貴妃不在床邊了。

  不僅是母親,連平日里服侍的嬤嬤和宮女都不在。

  朱載基朝外室走去,茫然四顧。

  “阿媽?劉媽媽?枕霞?采薇?”

  聲音在殿內回蕩,無人應答。

  平日徹夜長明的燈都熄滅了,唯有月光透過窗欞,在地面投下蛛網般的暗影。

  “嗬……嗬……”

  正找人呢,身后不遠處陡然傳來粗重的喘息聲,朱載基猛地回頭,就見一道身影坐在黑暗里,正幽幽地盯著他。

  朱載基嚇得險些栽倒,剛要大喊,突然認出那人的輪廓,這才硬生生地將尖叫止住,轉而顫聲道:“父……父皇?”

  陰影中緩緩現出半張慘白的臉。

  朱載基一個激靈,猛地跪倒下去:“兒臣叩見父皇!”

  他本就十分懼怕這個父親,周遭之人大多奉承,上書房的先生傾心教導,幾名弟弟哪怕背地里笑話他蠢笨,表面上也得恭恭敬敬。

  唯獨這位父親,最是嚴厲不過,每每讓他誦讀經卷,稍有不對就沉臉呵斥,有時候看過來的目光,更有種難以形容的冰冷。

  孩子對于這種感覺是極為敏銳的,因此朱載基從來與這位父皇都不親,此時見著對方,更覺得陌生至極。

  朱厚熜看著這個兒子,也察覺到了這種距離感,冷冷地道:“你跟你娘也是這般疏遠?”

  朱載基愣住。

  “父皇……父皇……呵!”

  朱厚熜越想越怒。

  父皇是極為正規的稱呼,且是到了明清才有的稱呼。

  《明史》記載,皇子封王者,于天子前自稱曰“第幾子某王某”,稱天子曰“父皇陛下”,而前面的唐宋都不是這般叫的。

  當然除了朝堂上的正式稱呼,即便是天家,在宮中也都是如家人般稱呼。

  就如朱厚熜叫蔣太后,從來沒有稱其為母后,都是直接叫娘。

  現在這個兒子卻是父皇父皇叫著,跟自己一點都不親!

  朱厚熜不管兒子為什么跟自己不親,反正就是不親,開始審問:“你娘今晚跟你說什么話了?”

  “阿媽……阿媽督促我讀書……讓我明日上書房好好聽先生講學……”

  朱載基愈發懼怕,磕磕絆絆地將閻貴妃晚上跟他說的話,一五一十地稟告了一遍。

  朱厚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這個兒子,完了后接著道:“昨日呢?”

  “前天呢?”

  “三日前?”

  “兒臣……兒臣記不得了!”

  朱載基聲音里已經帶上了哭腔:“阿媽……阿媽呢?”

  昭陽宮上下,從閻貴妃到一眾嬤嬤宮婢內侍,都被控制住了。

  朱厚熜帶隊親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人。

  甚至沒有讓她們發出一聲驚呼。

  為的就是隔絕內外,不給謀逆者事敗后的串供機會。

  此時親自審問完自己的大兒子,朱厚熜基本相信,對方并不知情。

  可這份認知并未帶來釋然,依舊如千斤巨石壓在心頭。

  “縱使你現在無心,卻已有人將你視作未來的明君了!”

  皇帝疲憊地揉了揉眉頭:“迫不及地逼朕退位,甚至不惜弒君父啊!”

  朱載基根本沒聽懂,茫然四顧,淚珠在眼眶里打轉,只想尋到母親的身影。

  “何必要行刺,害朕的性命呢?”

  朱厚熜則自言自語著,突然呵了一聲:“說與朕聽,朕自會禪位的!”

  “二十載勵精圖治,南征北討,四方安寧,武宗將這大好江山交到朕的手中,不是錯誤,日后見了祖宗,朕也毫無愧疚!”

  “只是朕也累了啊,將皇位傳給你,在宮中當個太上皇,享享清福未嘗不可!”

  “你若是來日容朕不下,便將朕趕去道觀寺院,給朕這個老頭子留口氣就成……”

  朱載基終于聽明白了,也徹底嚇傻了:“兒臣愚鈍……德薄才疏,萬萬不敢……不敢……”

  他努力絞盡腦汁,思索平日所學的內容,卻楞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推辭話來。

  “半分不像朕!”

  朱厚熜身子探前,眼中露出厭惡之色:“再長兩歲,你就到朕當年只身入紫禁城的年紀了,如你這般,還不被那些老狐貍生吞活剝?哪有半點人君的氣象?”

  他這般一接近,另外半張臉上的傷口頓時暴露出來。

  朱載基被這樣的人君氣象,嚇得如見厲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朱厚熜氣得勃然起身,再不多言,朝外大步走去。

  身后只有大兒子的慟哭聲,久久不散。

  與此同時。

  昭陽宮外,跪著一群人。

  方才朱厚熜拿了閻貴妃上下,要親自去見大皇子時,張佐、高忠等護衛是不同意的。

  偏偏無法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位消失在宮殿里面,也不敢接近偷聽,只能在外不安地等待。

  此時見到天子緩步走出,頓時長松一口氣。

  而朱厚熜則一眼就看到端莊大氣的王貴妃,旁邊還跪著二兒子朱載壡。

  本來看到賊首靜靜地吊死在自家的景福宮中,王貴妃渾身的血都凝固了。

  但后來重金塞給平日里關照的護衛,得知那些賊人交代出大皇子仁德,可為明主時,王貴妃一下子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這擺明著是昭陽宮的死士,眼見行刺失敗,想要嫁禍的拙劣之計啊!

  以陛下的慧眼如炬,不可能相信的。

  她按捺住狂喜,趕忙帶著兒子朱載壡前來問安。

  如今見到昭陽宮的慘狀,更是暗道來對了。

  然而朱厚熜走到面前,倏地俯身,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撲面而來,薄唇幾乎貼上她的耳墜,那平日里熟悉的聲調,此時陌生得如同毒龍之吟:“愛妃很歡喜?”

  王貴妃愣住。

  不待她反應,朱厚熜的手掌已然探出,落在跪在旁邊的二兒子朱載壡頭上。

  面對這位父親,朱載壡的表現比起哥哥朱載基好不到哪里去。

  本能地瑟縮,卻又記起母親平日的訓誡,硬生生僵住不動——只是單薄的身子止不住地發抖,活似暴雨中的雛雀。

  而這頭發怒的老龍揉捏著兒子的腦袋,動作明明很溫和,眉宇間卻看不到絲毫溫情:“閻氏所出是長子,她不用這么急!”

  閻貴妃自然是想要大皇子上位的,可立嫡立長,她的優勢本就是最大的。

  現在大皇子還小,閻貴妃就算想要抬兒子上位,未免操之過急。

  況且此次宮變,賊人提供的線索過于明顯。

  就好像恨不得讓人知道,他們是為了擁護大皇子上位,才謀刺天子一樣。

  這樣即便功成了,賊人被護衛拿住,一經審問,大皇子擔上弒父的嫌疑,如何還能繼承大寶?

  如此。

  嫌疑最大的,反倒是看似被賊首自盡,栽贓污蔑的二皇子母子。

  王氏和閻氏是后宮唯二的貴妃,在皇后無子又不受寵的情況下,兩人的競爭最為激烈。

  從誰最獲益的角度,她便有了巨大的嫌疑。

  迎著這位審視的眼神,王貴妃臉上血色盡褪,凄然道:“陛下明鑒!臣妾縱有萬死之心,也絕不敢……”

  “你已經敢啦!”

  朱厚熜指尖在二皇子太陽穴上打著轉:“不然為何迫不及待地把他帶過來,在朕面前顯眼?”

  “父子天倫!父子天倫啊!”

  王貴妃的額頭抵著冰冷的金磚,淚流滿面:“父親遇險,孩子憂心父親,臣妾豈敢阻攔?”

  說罷砰砰叩首。

  她帶著朱載壡來時,也考慮過,自己表現得是不是太急了些?

  可轉念一想,若是不帶著孩子來,豈不是不關心父皇的死活?

  “孝心!呵!”

  顯然朱厚熜不這么認為。

  對待長子他還有所收斂,對待次子居然愈發刻薄,手掌狠狠地一搓,朱載壡的頭往外一甩,身子險些歪倒。

  旁人噤若寒蟬。

  卻也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沒想到繼大皇子后,二皇子也失寵了。

  那么……

  恰在此時,一名氣喘吁吁的太醫趕到。

  聽聞稟報,本就看不得父子離心的黃錦大喜,俯身輕語:“主子息怒!天大的好消息——麗妃娘娘醒轉了!太醫說簪傷再偏半寸就傷及心脈,娘娘卻硬撐著要先問圣安呢!”

  “朕死不了!”

  然而面對那位奮不顧身保護自己的妃子,朱厚熜微微側過頭,眼底的寒意沒有半分轉暖:“平日風吹就倒的人,擋簪子時比錦衣衛還利索三分,難怪能救駕有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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