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海玥猛猛走入乾清宮內,袍袖翻飛,腳下生風。
待見朱厚熜端坐御案之后,那顫聲頓時哽在喉頭——
三分驚悸,七分慶幸。
最后都化作一聲如釋重負的呼喚。
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是不可能呲溜一下跪在地上滑過去的。
那是太監的身法。
能讓堂堂翰林學士,快步沖進殿內,已是不顧禮儀的失態。
但這老登確實還在。
歷史上的壬寅宮變后,嘉靖修養了一段時日,然后直接搬入西苑,再不見外人。
而今這位第二天就能見到朝臣,可見受到的傷害,至少比勒脖頸要輕得多。
但若說虛驚一場,又顯然不是。
因為這位天子的面色如香灰般晦暗,雙目隱現血色,最駭人的是右頰那道抓痕,結著血痂,像條蜈蚣盤踞在帝王威儀之上。
這哪是虛驚?
分明是九死一生后的余怒未消!
海玥掃了一眼,就低下頭去。
“明威啊!”
朱厚熜對他驚聞宮變后的失態十分滿意,開口呼喚著自己親賜的表字,似乎也動了情:“朕險些……就再不能聽你講經了!”
“陛下!”
海玥聲音立時哽咽,卻字字鏗鏘:“陛下承乾御極,天命所歸,自有紫微護佑。然宵小之徒,犯上作亂,實乃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臣愿殄殲兇慝,以正綱常!”
朱厚熜微微頷首。
讓翰林清貴說出整頓朝堂的話語,這就是忠誠。
他不在乎臣子內心深處怎么想,反正誰都不信。
他在乎臣子是怎么做的。
比如對于陸炳昨夜只通知首輔嚴嵩的行為,朱厚熜就很認可。
因為嚴嵩可以穩定大局。
且做事有分寸。
當然,內閣首輔確實進無可進,但可以效仿楊廷和,企圖染指皇權,依舊有動機。
相比起來,海玥這種與皇子毫無牽扯,年紀又輕,全靠他信重才能擁有如今朝堂權勢的翰林學士,反倒是朝臣里動機最小的。
所以陸炳如果敢提前通知海玥,他絕對會勃然大怒。
這是天子與心腹直接溝通的時刻,絕不容許中間有旁人參與。
“昨夜的驚魂,朕與你說一說!”
伴隨著這位毫不客觀,只有主見的描述,海玥大致明白了宮變的情況。
相比起歷史上的宮女進擊,這次可要復雜得多。
嘉靖夜宿麗妃的絳雪軒中,遭到了認可大皇子仁德的內侍宮婢行刺,最后主謀吊死在二皇子所在的景福宮里。
而初步懷疑的對象不止一人,囊括了前三個兒子。
也別以為老四老五就撿便宜了,根據猜疑鏈推導下去,誰得利的誰就有嫌疑。
只要是皇子,都得利……
但這話首先不該說,說了父子親情何存?
其次不該對臣子言,家丑尚且不可外揚,何況是天家之秘?
換成別的朝臣,聽到天子如此懷疑皇子和妃嬪,怕是恨不得捂住耳朵。
畢竟將來新君登基,一旦知曉曾經的父親跟臣子說過這樣的話,又該作何感想?
再恨先皇,也對其無可奈何,但臣子還活著,日子恐怕就不好過了。
因此朱厚熜看似是親密無間,述說著遇刺后的種種憂慮,亦是故意為之,進一步隔絕這位投靠某位皇子的可能。
海玥的神情極為專注,仿佛完全沒有那般聯想,聽完后只余感嘆:“臣膝下也有二子,尚且年幼,平日嚴加管教,唯恐壞了人倫綱常啊!”
“卿與朕……終究不同!”
朱厚熜聽了這話,是真有些唏噓。
臣子的兒子慣會孝敬父親,畢竟封妻蔭子,富貴都在父輩手中。
哪里像自己的兒子,都是龍子鳳孫,覬覦的是這九重宮闕。
想到這里,朱厚熜又道:“若令郎行差踏錯,明威當如何?”
海玥毫不遲疑地道:“臣自是狠狠處置,非要給他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將來才不會有辱門楣……”
朱厚熜喜歡這樣的回答:“不錯!正該如此!”
當然后宮的案子,怎么都不可能讓外臣插手,甚至連錦衣衛調查起來都有些束手束腳。
所以朱厚熜道出真正目的:“尤其是那些蠱惑兒郎犯錯的賊人,必須嚴懲!”
這位天子最擔心的一點是,內廷的宮變,往往搭配著外朝的政變。
前者是他個人的生命產生威脅,后者則是真正動搖統治,是對政治生命亮出的利刃。
絕不允許!
剛要具體安排……
“陛下!!”
殿外驟然響起一聲凄厲呼喊,隨即是侍衛阻攔的拉扯聲:“老臣要見陛下!”
殿內兩人都聽出了是誰的聲音。
那嗓音雖因激動而扭曲,卻仍帶著獨特的金石之韻——
滿朝文武,唯有一人有這般聲喉。
“在外喧嘩成何體統,讓他進來!”
朱厚熜眸色一沉,淡然下令。
夏言幾乎是跌進殿內。
緋袍玉帶糾纏成一團,連冠都歪斜了。
這位素來注重儀態的閣老,此刻顧不得整肅衣冠,顫抖著看向御前的天子,淚水奪眶而出。
當一個人真正哭泣的時候,很難有好看的。
人至悲時,何來風儀?
所謂梨花帶雨,終究是文人筆下三分矯飾。
此刻的夏言涕泗橫流,那張素來俊朗的面容皺作一團,連花白胡須都沾滿了淚漬。
老帥哥不帥了。
朱厚熜眼底寒芒乍現。
朕還沒死呢!
你哭什么喪!
海玥卻看出,這位閣老是真情流露。
夏言對于朱厚熜,是有感激與忠心的。
畢竟能在短短幾年間,從六科給事中,一路晉升到內閣輔臣,全得這位陛下提拔。
得知嘉靖遇刺,他當真是惶恐至極,此時大悲大喜之下,哭得也是情真意切,跪伏在地,斷斷續續地道:“蒼天……佑我圣主……安然……安然……”
朱厚熜見他失態至此,倒也離席上前,親手將這位老臣扶起:“夏卿起身,切莫如此!”
夏言頓時感激涕零,陛下受刺遇險,如今竟還關心臣子,豈非圣君?
可不待他高興,朱厚熜后一句話又傳了過來:“夏卿是如何知曉昨夜事的?”
夏言的反應終究不是后宮婦人可比,瞬間意識到不妙,再度跪下:“陛下容稟,老臣萬萬不敢打聽內廷事!”
然而朱厚熜不依不饒:“不打聽,你又是如何知曉的?誰在亂嚼舌根?”
夏言冷汗涔涔,嘴稍稍動了動,卻只能道:“老臣道聽途說,知罪……知罪……”
毫無疑問,他在宮中有著眼線,在得知天子遇刺,一方面確實是心憂這位的安危,另一方面也覺得這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好機會,這才飛奔到乾清宮中表忠誠。
但這恰恰是嘉靖無法容忍的。
這老頭確實飄了。
或者說,夏言自從天地分祭被選中,開始提拔后,一直就以天子的心腹自居。
事實證明,無論是歷史上,還是這個世界,他都沒有想象中那么受寵。
海玥清楚,在這個時刻萬萬不能幫夏言說話,否則反倒是害了對方。
但心中卻在醞釀,如何保他一保。
兩點關鍵原因。
其一。
夏言和曾銑對待俺答汗的策略是正確的。
蒙古部落早已四分五裂,但想要輕易讓他們自相殘殺,并不現實。
也就是俺答汗霸道崛起,本來就擋了許多中小部落的路,那些并不愿意被兼并的部族,才成為了可供利用的對象。
可這絕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如果現在夏言倒臺,還在古北口巡視的曾銑勢必受牽連,正如歷史上的戚繼光與張居正一樣。
而這就可能起到反效果,真的讓邊境明軍磨刀霍霍,對蒙古各部采取強硬措施。
其二。
三足鼎立是最穩固的結構,彼此間也毋須激烈對抗,只要互相制衡即可。
一旦次輔夏言去了,就剩下嚴嵩和海玥,朝堂局勢又會大變樣。
那種變化,海玥不愿意看到,相信嚴嵩也不愿意。
眨眼之間,海玥就有了決斷,冷冷看了夏言一眼。
夏言感受到了這個視線,側頭看了過來,迎著目光,突然醒悟,立刻怒聲道:“海學士,宮闈驚變這等潑天大事,你竟敢封鎖消息?為邀圣寵,連社稷安危都可置之不顧么?”
‘倒也不蠢!’
海玥心頭一定,臉上則露出驚怒之色:“夏閣老慎言,此事我也是……”
“老臣早就察覺你有隔絕內外,獨邀圣寵之念,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夏言直接打斷:“滿朝文武皆被蒙在鼓里,獨你翰林院消息靈通?今日若不交代清楚,老臣請誅此獠!”
眼見兩位重臣爭執起來,朱厚熜反倒斂了怒容,緩步退回御座:“不要吵了!”
夏言立時噤聲,就聽這位天子淡淡地道:“海卿亦是方才在文華殿外才知驚變,夏卿何必妄加揣度?”
“老臣……”
夏言眼眶驟紅,那金石般的嗓音再度帶了幾分哽咽:“老臣只恨不能插翅飛入禁中,親眼得見圣顏!”
“罷了!”
聽著這個懇切好聽的聲音,朱厚熜終于有所觸動,擺了擺手:“此事不得外傳,一切以朝堂穩定為上,退下吧!”
“臣等告退!”
兩人退出殿外,直至宮門轉角,夏言悄悄拱了拱手,快步離去。
那被冷汗浸透的中衣貼在背上,在秋風中透著刺骨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