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第三百一十九章 當皇帝開始危害社稷

  隨機推薦:

  “薛公!”

  海玥疾步跨出翰林院大門時,寒風卷著血腥味撲面而來。

  他頓住腳步,只見幾名護衛正抬著副竹架緩緩行來,白布下隱約露出一只低垂的手腕。

  哪怕心里有些預料,但當那染血的白布,真真切切出現在眼前時,他仍然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悲痛與怒火,伸手扶住門柱,指甲深深掐進漆木之中。

  薛侃是真正的儒家傳統意義上的士大夫。

  茍利社稷,死生以之,官聲品性,皆令人欽佩。

  歷史上薛侃至少是活著出朝廷的,壽終正寢。

  今日卻死在了午門的廷杖之下。

  海玥并不會認為,薛侃之死是自己的罪過。

  自從踏入這個時代,無數人的命運,早已偏離原本的軌道。

  若要將每個因變數而喪生之人的罪責都攬在身上,這樣的負罪感毫無意義。

  更何況他已經改寫了太多事,救下了太多的人。

  只可惜。

  有些事情,改變得還不夠。

  遠遠不夠。

  另一邊。

  跟隨尸身一起到來的,還有一個內侍。

  顫抖的雙手,扶著竹架,眼眶通紅似要滴出血來:“主子……主子本意只是小懲……不料行刑之人不知輕重!”

  “大人!父親大人啊——!!”

  聞訊趕來,哭天搶地的薛侃長子,頓時發出凄厲的質問:“行刑的是何人?”

  內侍訥訥不敢回答,然后被圍了起來,不得已間,將張佐與高忠的名字報了出來。

  話音未落,翰林院眾人已怒不可遏。

  素來恬淡的林大欽都振臂高呼:“豈容這等賊子殘害忠良,諸君可愿隨我去乾清宮面圣!”

  “愿意!”“當然愿意!”

  并不整齊的叫好聲中,大多數翰林都齊齊看向海玥。

  同為翰林學士,海玥是真正的掌院事,無論是官職還是朝廷威望,都在薛侃之上。

  此時目睹薛侃的慘死,憤恨者眾,但也有心懷驚懼的,卻是下意識地征求這位的見解。

  海玥目光堅毅,擲地有聲,簡短的四個字響徹內外:“請誅國賊!”

  “噢!!”

  “誅國賊!!誅國賊!!”

  瞬息之間。

  怒吼聲如驚雷炸響,震得宮墻簌簌。

  數十名翰林的聲浪匯聚成洪流,連守門的護衛都不由為之色變。

  聽到如此慷慨激昂的聲音,內侍低垂的眼睛閃過一絲得色,悄悄退了出去。

  交代的事情完成了。

  “一切果然盡在陛下的掌握啊!”

  “滿朝臣子陪著一個日漸昏聵的君王,演這出荒唐戲碼!”

  嚴世蕃疾步穿過回廊,靴底在青石板上踏出急促的聲響,飛奔進書房:“爹,薛公歿了,你不能再作壁上觀!”

  嚴嵩當了閣老后,推行新政改制,就不再是士林人人稱頌的清流領袖,遭到了不少非議和抹黑。

  但性情忠直的士大夫中,還是有許多人盛贊這位的品性,嚴世蕃認為那群人是需要爭取的,所以一得到消息,馬上來報。

  然而剛入書房,他卻發現,這位首輔父親目蘊悲痛,狼毫在紙上如游龍走蛇。

  湊近一看,竟是一篇祭文,筆力沉雄處墨跡透紙,轉折間卻隱隱帶著顫抖。

  “明目張膽于天子之廷,義氣沖空,百折不撓,若有之死而不可回者,則其中之存,與平素之所養,一念真切,浩然剛大之氣,無愧于天地,無愧于日月,無愧于鬼神!”

  嚴嵩的書法造詣極高,和蔡京一樣,在京師皆是一字難求,這篇祭文也是頗具感情,停筆之后,哀聲長嘆:“薛公之死,非獨一人之殤!”

  感念完薛侃的下場,嚴嵩緩緩轉身,目光又如刀般刮過兒子面龐:“這便是強出頭的下場,你可看明白了?”

  “爹爹以為,這說明陛下依舊呼風喚雨?”

  嚴世蕃不以為然:“兒子倒覺得,此事反而顯得陛下日漸虛弱了!”

  嚴嵩皺起眉頭:“你在胡言亂語什么?”

  “剛得的消息,翰林院眾已入宮請命,要嚴懲行刑之人!”

  嚴世蕃嘴角勾起一抹譏誚:“陛下往昔打死臣子,何曾需要這般遮遮掩掩?”

  嚴嵩緩緩放下筆。

  一方面越來越擔心兒子的肆無忌憚,弄得現在書房里面都不敢有下人,生怕大逆不道之言被旁人聽到。

  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認,這小子所言確實有幾分道理。

  陛下或許自己都感覺不到。

  他變得越來越弱了。

  并非權術上的手段。

  而是心理上的懈怠。

  換成二十年前的左順門時期,嘉靖即便廷杖打死了薛侃,也絕不需要臣子背鍋。

  別說翰林學士,大學士都能倒在血泊中,他又正眼瞧過誰?

  現在則變成了一味的制衡之術,一味讓朝臣爭斗,不愿再耗費精力,直接與群臣對決。

  多了倦怠,更多了虛偽。

  可在嚴嵩看來,這未嘗不是好事。

  人到中年的天子,精力下滑,不愿再與群臣斗得你死我活,也就不愿朝堂有大的變動。

  那他的首輔之位,就能長長久久地坐下去,豈不安穩?

  “安穩不了!”

  嚴世蕃看出了父親所想,趨近向前:“莫要忘了,這些年間,是爹你一直在推動新政的執行!”

  “大明兩京一十四省,能有今日的中興富強,爹爹你居功至偉!”

  “然天下間又有多少在新政中失了官位,失了權勢,失了錢物的人,對爹爹你恨之入骨?”

  “他們不斷向陛下進讒言,不斷陳述新政的禍害。”

  “以往陛下勵精圖治,對此不屑一顧,根本不管那些反對者的妄言。”

  “可現在陛下怠政了。”

  “若是有朝一日,到連推行新政都不耐煩的地步,又當如何?”

  嚴嵩臉色終于變化。

  “爹,新政之事,你回不了頭!嚴黨也回不了頭!”

  一句話刺入心底。

  嚴嵩自從接替張璁,承襲新政的推行以來,避開了土地改革,一條鞭法那些矛盾最大的方面,但也在人事與吏治上,抓得格外的緊。

  由此地方州縣,也一改往日的怠政,涌現出一批得力官員。

  而隨著新政的貫徹落實,嚴黨上下自然獲得了巨大的權力。

  如果天子怠政到,連新政都不愿意推行下去,國家也要徹底擺爛,那嚴嵩的處境就會極為尷尬。

  讓他轉彎掉頭,也跟著天子一起擺爛,可以。

  但讓嚴黨掉頭,跟著國家一起擺爛,不行。

  因為嚴嵩是首輔,只要天子許可,他就能在內閣占住位置,旁人難以撼動。

  可嚴黨的成員,上至六部堂官,下到地方知縣,這些人可都是密切參與到新政之中,得罪了原先的許多官員,他們有的不愿變,有的不能變。

  真到了那個地步,嚴黨勢必崩潰!

  當然,一位首輔想要招收黨羽,不知多少官員蜂擁而至,自然又能聚集另一批門生。

  可這個過程絕非一朝一夕,難免伴隨著大量的爭斗。

  那么問題來了。

  為什么不直接換一位首輔呢?

  換一個不顧國家死活,身邊也早早聚集著愿意一味迎合圣意的奸臣來,豈非更加方便?

  “陛下……”

  “真會如此么?”

  嚴嵩左思右想,竟恐懼起來,隱隱覺得這個事情真的會發生,甚至就在不遠的將來。

  嚴世蕃嘿嘿一笑。

  “逆子!!”

  給兒子一番話說得心頭煩躁,再看著他老神在在的模樣,嚴嵩氣不打一處來,干脆抬起手邊的拐杖狠狠給了一下。

  “哎呦!爹你打我作甚?”

  嚴世蕃給打得嗷了一聲,抬眼見到老父的眼神,又不敢抱怨,嘟囔了幾句。

  嚴嵩發泄之后,灰白的胡須顫了顫,緩緩地道:“你待如何?”

  “自然要未雨綢繆!”

  嚴世蕃頓時興奮起來:“我們得提前架空他,這樣才能避免他將來舍棄我們嚴黨,全無半點恩義,棄之如敝履!”

  換成以前,面對這樣一位君上,嚴嵩根本不會有這個念頭。

  但此時此刻,他必須承認被兒子說動了,卻又嘆息起來:“談何容易啊!”

  那一位從不相信任何人。

  內閣里面,有首輔和次輔互相牽制。

  朝堂之上,有六部、翰林院、都察院互相監察。

  還有錦衣衛。

  甚至嚴世蕃也將黎淵社與暗衛的存在告知了父親嚴嵩。

  是以。

  朝堂內外,皆有眼線。

  且絕不會一家獨大,做不到蒙蔽圣聽。

  看似再不上朝,實則將朝堂大事的定奪牢牢地握在手里。

  怠的是政,而非權。

  這就是當今的天子,嘉靖帝朱厚熜。

  想要架空這樣的人,簡直是不可能辦到的事情。

  “原先確實棘手,但如今他自絕于外朝,又心疑于內廷,反倒給了我等可乘之機!”

  嚴世蕃湊過去,耳語一番:“爹以為如何?”

  嚴嵩眼中閃爍著精芒,緩緩地道:“無論如何,是該早做打算了,然盟友不可尋夏言,此人志驕氣溢,成不了大事。”

  “兒子也以為夏言不成!”

  嚴世蕃深以為然:“倒是翰林院那位……”

  “他與我們不同啊!”

  嚴嵩眉頭微蹙,眼神里閃爍著遲疑。

  “爹爹莫擔憂,兒子了解他!”

  嚴世蕃目光灼灼,聲音如鐵:“但凡禍亂社稷者,縱是當今天子,也絕不容忍……”

  “海玥就是如此!”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