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入宮。
天子震怒,下令徹查。
賊人張佐竄逃,高忠慢了一步,被眾人趕上,活生生毆死。
為國鋤奸后,翰林得勝而歸。
內閣首輔嚴嵩、次輔夏言先后送來祭文。
哭聲震天動地,眾人一起告慰薛侃在天之靈。
整個流程,一氣呵成。
對百官的震懾有了。
對士林的交代也有了。
接下來的宮變追查,無疑更加順利。
果不其然。
錦衣衛將仇鸞的罪證呈上,查抄侯府,計得甲胄一百套,弓弩二百張。
密室中搜出與外地將領往來密信七封,皆用暗語書寫。
地窖藏銀二十萬兩,多為熔鑄無記號的銀錠。
最可怕的是,搜出玉帶、龍袍、袞衣和偽璽,由此牽扯出謀逆大案。
毫無疑問,擁護皇子的罪名,不適合放到外面來說,只能安排造反套裝。
瞧著那偽璽的包漿程度,恐怕還是劉瑾和二張同款。
無論如何,有這個理由,大肆牽連的基礎就有了。
京營參將及以下軍官三十七人同日下獄。
兵部職方司郎中、武庫司主事等六部官吏二十三人被鎖拿。
詔獄人滿為患,刑部不得不啟用廢棄多年的西牢房。
三司會審定讞。
仇鸞謀逆罪證確鑿,去咸寧侯位,判凌遲。
姻親、門生故舊牽連者一百四十余人,或斬或流。
兵部改制再提日程,隨即修訂《京營操練條例》,增派御史監軍,所有武庫兵器重新登記造冊,每旬查驗。
此番風波。
一心會在海玥和王慎中的主持下,沒有參與到立儲聲浪中;
夏言經過上次的驚魂,也關照門生,小心謹慎,不可妄言;
嚴黨不少骨干,提議立儲,受到牽連,貶官外放,但都保住了性命。
如此種種,恰恰從不同的角度,驗證了對天子的忠誠。
朱厚熜被宮變引發的恐懼感,終于散去大半。
朝堂重新回到絕對的控制中。
天子很欣慰。
事實則是。
大獄興起的當日,嚴世蕃的書童阿祿,就偷偷將一封信件,傳給海玥。
信件內容寫得頗為隱晦,但作為昔日的同窗,海玥看明白其中深意。
“越來越沒有底線的皇帝,果然引發了群臣的不安。”
“嚴家父子也坐不住了。”
忌憚與不安,從來都是雙向的。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這是孟子強調君臣關系的對等性,反對單向的絕對服從,若君主不仁,臣子無需愚忠,完全能反抗。
但隨著歷朝歷代的皇權集中,外儒內法的傾向越來越明顯,觀念漸漸就變成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可事實上,螻蟻尚且偷生,何況這些平日里也高高在上的朝堂重臣?
只不過即便是六部九卿,大多數人也難以反抗罷了。
而最有資格做出應對的,無疑是沒有宰相之名,卻有宰輔之實的內閣首輔嚴嵩。
嚴世蕃在其中,無疑出了很大的力。
自從這位從太原回歸京師,雙方同樣再無聯絡,甚至表面上還起了幾次沖突。
根據海玥對他的了解,這位小閣老是有意藏拙,扮出一副紈绔子弟的模樣,降低陛下的戒備,好讓嚴嵩的首輔之位坐得更加安穩。
現在看來,對方要進一步了。
“架空么……”
海玥內心深處其實早有計劃。
只不過他的目標,可能與包括嚴氏父子在內的所有人,都有一丁點不同。
而且面對嘉靖這樣的對手時,他從不輕泄機鋒,亦備萬變之策。
至于架空皇權。
絕不是幾個朝堂大員稍一合計,就能執行下去的。
欲成大事,除了信念與目標外,更需利益相系。
嚴黨與新政緊密相連,難以改弦更張,恐懼于天子的變化,這就是利益攸關。
所以嚴黨是能團結起來的。
盟友卻不行。
而且朝野內外充斥著大量反對嚴黨的人,或為新政損利,或純為政見相左,此輩斷難收買。
更何況中樞能夠深切感受到天子的變化,地方上的官員卻感受不到這種威脅,多有要對皇帝盡忠的臣子。
一心會中,亦不乏此類。
所以表面看起來他和嚴氏父子一旦聯手,能夠調用的力量極其龐大。
可事實上,絕沒有想象中那般樂觀。
海玥在等待一個消息。
一個來自于東南的消息。
終于。
當東南的戰報呈上兵部,孫維賢的私信同時抵達了家中,海玥展開信件,露出喜色。
“成了!”
汪直以雙嶼島掌柜身份為掩護,提出聚武大典,賊首許棟認同,傳貼四方,欲在沿海的倭寇勢力中,選出七位海賊王,齊聚雙嶼之島,再從中推舉出真正的海王,號令群雄。
倭寇大小勢力零零散散,恐有上百之數,其中還真有八九個公認的大勢力,一聽說要選出七大海賊王,或親至,或派遣親信登島,都要參與這一場盛會。
沒辦法,雙嶼島本就是貿易銷贓的頭號選擇,倭寇的勢力大小更與名聲息息相關。
一旦成為大海盜,每日里投奔的人數都會源源不絕,反之則會被迅速吞并。
所以即便對雙嶼島的號召感到不滿,也不敢不湊這份熱鬧。
不然就會淪為小魚和蝦米,被大魚一口吞下。
由此。
島內倭寇、海賊、佛郎機人混雜,許棟踞中軍帳,許氏四兄弟分守四寨。
汪直周旋其間,暗記水道、兵力、火藥庫方位,密信由漁船遞出。
傳至海瑞所統領的浙江明軍,與孫維賢所指揮的南鎮撫司錦衣衛手上。
萬事俱備,里應外合。
水師突襲,火船封港。
眾倭大亂,許棟持刀拒戰,中箭墜海,尸首三日后浮出。
許氏兄弟或戰死,或自焚,無一逃脫。
聚集島上的積年倭酋大小三十余伙,多數被圍殲。
戰后清點:
焚毀船只八百余艘,繳獲火炮兩百二十門,硫磺、硝石無算。
一戰重創了東南沿海的倭寇勢力。
捷報第一時間傳向兵部,此時恐怕整個朝堂都被驚動了。
海玥很高興。
倭亂是嘉靖朝的一大痛楚。
歷史上看似涌現出胡宗憲、戚繼光等一大批能臣干將,但背后的犧牲與地區的糜爛,更是觸目驚心。
如今他于十年前就開始安排,終于將損失降到最低。
當然,如果說東南倭患就這么平定了,未免想得太簡單了。
倭患的根本起因,是明廷荒唐的海禁政策。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讓沿海的百姓不下海,禁民船出海而獨許官舶,豈非絕人生路?
別說現在已是立國一百多年的時期,縱使是洪武年間,開國鼎盛之際,兵強馬壯之時,朱元璋的海禁政策都無法貫徹。
后來幾朝更是淪為廢紙,偏偏到了嘉靖時期,又重新嚴格執行,這才令倭寇飛速膨脹,由此形成惡性循環。
現在看似消滅了一大批海賊頭目,極大地重創了沿海倭寇,但用不了幾年,沿海的倭寇組織又會膨脹起來,新的一批首領會脫穎而出,重新開始燒殺搶掠。
治標不治本。
所以歷史上倭寇真正消失,并非胡宗憲、戚繼光等將領滅倭多么得利,而是后來海禁又放開了。
朝廷重新回到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時期,再也不約束沿海漁民入海,也不禁絕民間的貿易往來。
倭寇就自發地消失了。
現在同理。
當消滅了倭寇的同時,應天巡撫徐階、浙江布政使司左參議海瑞、浙江巡按御史胡宗憲,連帶著東南三十五名官員聯名上書《請復市舶疏》。
奏疏以“恤民困、絕寇源”為由,請重開浙閩市舶司。
疏中不言“開海”,但列實證——沿海貧民“十戶九漁”,禁海令下竟成“十漁九盜”。
又算浙閩歲虧稅銀七十萬兩,皆因走私猖獗。
最末引永樂舊例,稱市舶司本為“懷柔遠人”之制。
通篇未提祖制,然筆墨所至,俱指海禁之弊。
這些官員并非都是一心會的成員,而是各派皆有,都是看清了如此下去的禍患,這才聯名上書。
海玥等的就是這個。
以開海禁為利益驅使,這才有了操作的空間。
關鍵是他能斷定。
那一位絕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
“好一個‘恤民困、絕寇源’!”
“雙嶼倭寇方平,便急著替海商張目?”
“啪——!!”
朱厚熜將奏疏擲于案前,看著那在燭火下泛著暗光的封皮,眼神里森冷難言。
一并奉上的永樂年間《市舶則例》,早早被一腳踹翻,滿殿伏地屏息,左右噤若寒蟬。
這段時日,陛下對待下人越來越苛刻,脾氣也愈發暴躁了。
“拿祖制壓朕?”
“當年寧波爭貢之亂,倭刀都架到金陵城墻上了,是朕禁了市舶司,才能讓四海升平!”
“如今竟還敢說海禁愈嚴,通番愈利……”
朱厚熜越想越氣,恨不得抓起奏疏撕成兩半,讓碎紙飄進炭盆,青煙扭曲如蛇。
可這等行徑似乎更證明了,自己難以反駁。
深吸一口氣,他選擇留中不發,卻也冷冷地道:“告訴嚴維中,莫要整日糊涂,這等奏疏當早早否了,莫要再拿來污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