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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二章 你選的嘛,嘉靖

  黃錦提著新熬的參湯,走在回廊上,神情有些失落。

  短短大半年的時間,他圓圓的臉龐不再。

  肉眼可見的削瘦了許多。

  只因宮變弒君的小火者周順禮,曾經受過他的恩惠。

  甚至順禮兩個字,都是他取的。

  事實上,黃錦由于心腸好,常常照顧宮內的小內侍,受過其恩惠,得賜姓名的不在少數。

  可偏偏那個賊子傷害到了龍體,是宮變的首惡之一。

  這個消息一經傳出,風向立刻變了。

  眾人猜忌紛紛。

  暗地里傳,這位自從興王府時期就服侍當今天子的大伴要失寵了,至少風光不再。

  關鍵在于,陛下并未出面否認。

  置若罔聞,任由消息傳播。

  如此一來,黃錦在宮中的勢力大衰,許多原本追隨他的干兒子們,紛紛轉投了別的公公麾下。

  司禮監之中,更是斗得激烈起來。

  黃錦的性情本就不適合這種爾虞我詐,之前嘉靖信重時,還能憑借寵信掌控局面,現在已是力不從心。

  事實上,黃錦對于權勢并無多少眷戀,他挺知足常樂的,只覺得一個殘缺之身,能夠服侍好主子,一輩子也就過去了,用不著什么滔天權威。

  可現在,與其說是失望,更覺得心累。

  “唉!”

  長長嘆了口氣,黃錦收斂心思,捧著新煎的參茶,一路來到文華殿外。

  殿內傳來主子的聲音,竟比平日多了幾分人氣。

  “卿言州縣積弊,可曾想過根源何在?”

  “在天子。”

  “嗯?”

  “洪武年間設黃冊,本為均平賦役,而今官吏上下其手,竟至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此非當今天子之過,卻是當今天子之責!”

  換成以前,黃錦會很震驚。

  他何曾聽過臣子敢這么對主子答話?

  可里面的那一位,似乎又不出奇了。

  朱厚熜不是第一次聽海瑞講學。

  最初黃錦不在,只是聽別的內侍提到過。

  這位海學士的弟弟,原本在地方剿滅倭寇,立下汗馬功勞,回京理應高升,至少也是都察院的僉都御史,前程遠大。

  結果就因為一封請開市舶司的奏疏,觸怒陛下,以致于回京只得了個翰林院侍講學士。

  不過侍講學士有機會面圣,陛下還真的選他覲見,當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原以為這位理應感激涕零,逢迎天子,結果當天的講學,就讓陪侍的內侍們捏了一把冷汗。

  海瑞的講學內容并不多,基本是君臣問對。

  但這位的回答,既不像某些臣子戰戰兢兢,也不似尋常諫臣慷慨激昂,就是平平淡淡,卻又擲地有聲,讓人難以忽略。

  而且不知怎的,越說陛下臉色越難看,偏偏還沒有停下,講學的時辰比起以前還要長些。

  第二次講學時,黃錦侍奉在邊上。

  他聽不太懂那些儒家經典,卻也知漢文帝是賢君,主子極為推崇。

  君臣兩人似乎圍繞漢文帝展開討論。

  而主子的聲音越說越輕,像在咬牙,蘊含著怒火,卻又不得不忍耐。

  等到海瑞告退,主子竟是猛地將桌案上硯臺砸了出去,胸膛劇烈起伏。

  如今則是第三次見海瑞。

  立于殿外,里面沒有摔杯擲硯的動靜,但也有御掌拍案的悶響。

  黃錦實在忍不住好奇,繼續湊近細聽。

  “薛公死于廷杖,天子死于史筆。”

  就這一句話,讓他手中的參湯晃了晃,險些打翻,趕忙縮回身子,凝神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清癯身影徐步而出,神色澹然如古井無波,竟不見半分漣漪。

  等到黃錦走入殿內,發現御案后的主子,指節已攥得青白,臉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卻又強行壓制下去,不讓外人得見。

  明顯破了防。

  黃錦輕輕奉上參湯,終究還是關切對方的身體,低聲道:“主子,咱別見這個人了……”

  “你這奴才,知道什么!”

  朱厚熜勃然大怒,猛地將湯盞掃落到地上。

  自從見了海瑞,朱厚熜陷入到一種奇怪的情緒里。

  他怎么敢這么對自己說話?

  他不怕死么?

  唔!確實是不怕死的!

  但又不是簡單的死諫!

  越想越氣。

  越氣越想。

  偏偏還要見。

  因為雙方是在辯論。

  之前薛侃屬于自說自話,將自己的那套理論告知君王。

  朱厚熜不聽,薛侃一定要讓天子聽,雙方互不相讓。

  再加上那個特殊時期,必須殺一儆百,便將那個翰林學士廷杖打死。

  但海瑞并不是單純的勸諫,而是與之探討治國之策。

  儒家經典造詣也就罷了,治國之策,朱厚熜自忖聰明絕頂,登基二十余載,更是將群臣玩弄于股掌之間,豈能敗給一個小小的臣子?

  絕不可能!

  所以此時此刻,呵斥了黃錦之后,看著這個奴才跪倒在地,朱厚熜起身背負雙手,踱步兩圈,冷冷地道:“讓海瑞后日來見,繼續開講,朕倒要看看,他能否翻得出朕的手掌心!”

  他這尊如來佛,一定要將對方這只猴子壓在五指山下,狠狠鎮壓!

  與此同時。

  海瑞一路出了紫禁城,回到翰林院中,神色終于發生變化。

  歷經三次講學,三次接觸,通過君臣問對,他已經徹底祛魅。

  眼神里不再有憧憬與期待。

  唯剩失望與思索。

  皇帝是好的,都是底下人把事情辦壞了。

  之所以會產生這個觀念,正因為世上九成九的人是接觸不到皇帝的。

  即便是進士,一輩子可能就是殿試的時期,遠遠看一眼那御座上的真龍天子,不少人后半輩子都沐浴在天子門生的光輝下,更別提尋常官員。

  如此一來,當然免不了給君主添上許多神圣的光環。

  可當真正接觸后,才發現所謂的九五之尊,真龍天子,也不過是普通人。

  甚至不如普通人。

  當然,嘉靖還是比普通人強得太多。

  恰恰如此,危害也大得多。

  “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

  海瑞默默嘆息:“這樣的天子一旦自甘墮落,天下危矣!”

  海玥走了進來,兄弟倆交換了眼神,一切盡在不言中。

  在翰林院人多耳雜,他們并未多言,直到回到家中書房,這才開始暢所欲言。

  海瑞直接問道:“自宮變后,幾位皇子如何了?”

  海玥淡淡地道:“兩位貴妃娘娘被打入冷宮,連帶著母族都受了牽連,而其余幾位妃嬪日子也不好過,倒是陛下又選了妃……”

  說一個不大不小的冷知識,嘉靖的妃嬪數量是明朝皇帝中最多的,歷史上共有八十二位有正式封號的后妃,數目是朱元璋的四倍、明憲宗的五倍、明武宗的十倍、明孝宗的八十二倍。

  其中包括四位皇后、三位皇貴妃、三位貴妃、三十一位妃和四十一位嬪。

  這個規模,也就遜于宋徽宗的一百四十三位妃嬪了。

  所以別以為老道士不上朝,就遠離了女色,在西苑修玄之際,在女色方面也沒有拉下。

  而現在同樣,就在年初,天子又選了妃嬪,新一批的貴女入宮,以供享樂。

  不過皇子的數目并未增加,依舊是五人。

  “皇子還年少,這般苛責,恐對成長不利……”

  海瑞更在意的是皇子,皺起眉頭。

  海玥道:“此事切莫進諫,若貿然上奏,反陷諸皇子于險境。”

  “我明白……”

  海瑞輕輕嘆息:“儲位空懸,皇子失恃,我大明江山,隱憂深矣!”

  海瑞內心深處還是希望當今天子能夠振作起來,重新回到早年勵精圖治的階段,哪怕本性未變,至少國家需要這樣的君父。

  可理智上告訴他,這種希望已經極為渺小。

  所以退而求其次,將注意力轉移到繼承人身上。

  這也是歷來臣子的選擇。

  當今天子不成,就寄希望于下一代。

  海玥卻不這么想。

  就這么說吧,以大明朝的天子教育體系,能出嘉靖這么一位至少還能好上半輩子的皇帝,已經不容易了。

  多的是不如嘉靖的。

  比如歷史上的隆慶帝,不斷向國庫提取巨額銀兩以供御用,不顧百姓死活的程度,比起嘉靖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掩飾都不掩飾。

  隆慶好就好在夾在了嘉靖和萬歷之間,本身死得又比較快,再加上起初想要與群臣對抗,發現沒那個本事,將權力下放給了首輔,碰上了執政能力較強的高拱,這才得了一個不錯的評價。

  至于萬歷以及后面幾位,更別提了。

  現在由于人生軌跡的改變,隆慶萬歷那一脈已經沒有,但從目前的趨勢來看,上書房制度未能改變什么,在嘉靖的打壓下,幾個皇子的性情想要像正常人也難得很。

  隱憂深矣!

  只是對于天下許多人來說,出路似乎只有兩條。

  一是當今天子變好。

  二是繼承者為明君。

  比如此時的海瑞,稍作憂慮后,目光重新堅定下來:“請兄長放心,我一定力諫陛下,讓其振作!”

  “我相信你!”

  海玥微微一笑。

  恰如兩個小人,一個小人穿著道袍,另一個小人不斷對著前者砸拳頭,問對方生氣沒生氣。

  道袍小人始終忍耐,直到對方取出了《治安疏》。

  你選的嘛!

  嘉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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