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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最后一課

  “快些!再快些!”

  監獄的牢門一打開,陸炳就快步沖了進去。

  他右臂夾著新做的棉袍,左手提著食盒。

  里面裝著先生最愛的羊肉餡餅。

  不久前,他得知了杜康嬪的死訊,也意識到大事不妙。

  事實上,這些日子,他上下活動,就希望能給陛下一個臺階,從輕處罰王佐。

  誰料杜康嬪那邊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從痛失皇嗣,到抱病而亡。

  陸炳清楚,所謂的抱病,就是表面的借口。

  對待這位潛藏于身側,心懷叵測的賊首,陛下顯然是痛恨到了極點。

  這才會迫不及待地痛下殺手。

  可如此一來,王佐的處境就被逼到了絕境。

  皇嗣死了,妃嬪死了,你一個錦衣衛的頭目卻安然無恙?

  朝廷法度何在?

  前朝群臣是萬萬不會允許的!

  未免先生胡思亂想,陸炳決定親自前來探望。

  他要告訴先生,哪怕押回京師,也有轉圜的余地。

  一念至此,腳下更快。

  靴子踏過積水,在幽暗的甬道里激起回聲。

  獄卒舉著火把追在后面,火光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又縮短。

  唐王府的牢獄遠沒有詔獄那般大,轉過幾道鐵柵欄,就是王佐關押之處。

  “先生……”

  可陸炳的聲音剛剛揚起,目光一望,陡然僵在原地。

  食盒咣當掉在地上,餡餅滾出來沾滿泥土。

  月光透過氣窗,正照在那道懸空的身影上——

  老人青紫的面容微微偏向門口,仿佛在等待這個遲來的弟子。

  “不——!!”

  慘叫震落墻角的蛛網。

  陸炳撲上去,一腳踹開木制的牢門,抱住王佐的雙腿,拼命往上托。

  獄卒也慌了神,趕忙也奔過去,觸手就摸到一片冰涼。

  ‘完了……’

  獄卒心里哀嚎。

  怎么在自己當差的時候沒了啊!

  而陸炳抱著王佐的尸身晃了又晃,終于反應過來,拔出腰間的佩刀。

  麻繩應聲而斷。

  三個人重重跌在潮濕的稻草。

  陸炳顫抖的手指探向王佐頸側,觸到一片僵冷。

  “不!不可能!”

  “先生絕不可能自盡……”

  “誰!誰害了先生……誰害的!!”

  獄卒被陸炳的眼神嚇得倒退三步,卻又不敢真的離開,只在旁邊發抖。

  “今日有誰來過牢中,說!”

  陸炳卻不可能放過他,探手抓住,目眥欲裂。

  獄卒連連搖頭:“小的……小的不知……”

  陸炳嘶聲道:“將名冊取來!去!”

  獄卒都快哭了:“沒有……沒有名冊啊……”

  唐王府內的牢獄,本來就不是正規的天牢,豈會詳細地記錄每一個出入者?

  “那就把今日當差的獄卒統統喚來!”

  “敢不來,我錦衣衛絕不放過他!”

  不多時,看守牢房的四名獄卒,戰戰兢兢地出現在面前。

  陸炳將尸體輕輕放平,用袖子一點點擦去王佐臉上的污跡,一字一頓地問道:“今日誰來探過監?”

  四人面面相覷,支支吾吾。

  陸炳不再多言,拔出佩刀,一刀就砍在一個靠得最近的獄卒胳膊上。

  “啊——!!”

  那人應聲而倒,伴隨著鮮血的迸濺,其余三人都驚呆了。

  顯然陸炳沒有痛下殺手,不然砍的就不是胳膊,而是脖頸。

  但顯然,陸炳在巨大的悲痛下,已經沒有顧忌。

  接下來他真的會殺人的!

  碾死這群獄卒,比起碾死一群螞蟻也沒什么區別。

  “饒命!饒命!!”

  “小的說!小的說!”

  “今早,有公公,公公入獄探視……”

  陸炳目光瞬間凝固:“什么模樣?”

  仔細聽了獄卒描述,陸炳緩緩閉上眼睛。

  好消息是,對方削瘦矮小,顯然不是體態寬胖的黃錦,從其他方面來看,也不像是陛下身邊的親近內侍。

  壞消息是,此人手持的通行令牌,乃南巡時天子親衛專屬信物,外人斷難仿制。

  這還是之前火災后,未免賊人興風作浪,內部巡邏特意加強的守備。

  所以。

  即便這個內侍與王佐的交談過程中,獄卒沒敢近前,不能確定雙方說了什么話,只知道王佐所見的最后一位便是此人。

  陸炳也能隱隱猜到,對方是如何讓恩師走到這一步的。

  “先生一生赤膽忠心,不該落得如此下場,不該落得如此下場啊!!”

  “王佐!王前都指揮!自盡了?”

  牢中的動靜已經驚動了外界。

  最先趕到的是孫維賢。

  他看到了上位的機會,自從來到南巡隊伍里面,就忙前忙后,收攏人心。

  而錦衣衛內部,已經有了好幾位實權的千戶投效,讓這位指揮僉事調動起部下來,愈發的得心應手,得到召見時,也明顯感受到了陛下的滿意。

  所以孫維賢趕來,原本是擔心王佐出獄,讓自己前功盡棄的。

  沒想到卻聽到了對方的死訊!

  死了好啊!

  好啊……

  孫維賢本以為自己會如釋重負,結果卻發現,自己似乎并不高興。

  他想要對方的位置,卻沒想到置其于死地。

  畢竟王佐在錦衣衛里面的威望可太深了,十數年的都指揮使不是白干的,自己一旦踩著對方的尸體上位,接下來想要收服人心,也是一個巨大的阻撓。

  現在王佐之死與他無關,可依舊有種怪異的心情。

  以致于孫維賢怔然片刻,喃喃低語,再度問出那句話:“堂堂都指揮使……就這樣死了?”

  “明威,王都指之死,會不會是……”

  與此同時,海玥三人隨即趕到。

  嚴世蕃確定了里面的情況,臉色難看下來,馬上開口道。

  “噤聲!”

  海玥還未回答,陶典真面色立變,趕忙喝止。

  嚴世蕃瞥了對方一眼,但也閉上了嘴。

  他和陶典真幾乎是全程參與其中,也是第一批看透真相的。

  原先以為,是王佐背叛朝廷,與賊人勾結。

  后來才知,是對方忍辱負重,將賊首引出。

  至于為何入獄,倒也不難理解,畢竟最后的行徑太為暴烈,連皇嗣都直接弄死了。

  即便先前誘敵擒賊有功,這等大過一出,獎賞是休想了,小懲大誡吧!

  嚴世蕃和陶典真都認為,上面不會對王佐如何。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也是替天子解決了一個大麻煩,避免天子背上冷血無情的罵名。

  即便錦衣衛都指揮使的位置做不下去,平安退下養老,也是應有的待遇。

  功成。

  身退。

  然而萬萬沒想到,連紫禁城都未歸,就在唐王府的牢獄里,對方就這般沒了。

  如此下場……

  “會首!”

  陶典真喝止了嚴世蕃,自己卻也忍不住了,低聲道:“杜康嬪的尸身,貧道特意遣師兄弟尋了尋,沒有發現,也沒有發現別的賊人尸體……”

  江湖人都知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的道理。

  何況一伙能夠打入大內,成為后宮嬪妃的賊子,威脅是何等巨大。

  與這群人結了死仇,豈能放松?

  杜康嬪對外公布的消息是因痛失皇嗣,病重薨逝。

  但陶典真并不放心,而是要親眼看到對方的尸體。

  結果朝天宮的道士們,守在寢宮外圍,密切關注,竟然沒有發現她的尸體被抬出。

  但人也不見了。

  關鍵是杜康嬪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這個賊首暴露后,除了她身邊的鄭嬤嬤和婢女斂秋外,肯定還有別的賊子潛藏。

  那些人也沒有派遣護衛捉拿。

  “莫非……”

  嚴世蕃和陶典真對視一眼,各自看出對方的猜測和擔憂,卻又不敢真的說出來。

  “有我在。”

  “毋須擔心!”

  所幸海玥負手而立,淡然開口。

  “呼!”

  短短一句話,令他們心頭重石驟卸,緊繃的肩背這才松緩下來。

  但嚴世蕃和陶典真不知,海玥后面還有一句話沒說。

  他可不是王佐。

  想要讓他吃清算?

  來試試!

  這邊廂沉默下去,那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就連前朝的臣子都聽得消息,陸續出現。

  最終。

  牢門打開。

  那魁梧的漢子,抱著洗凈更衣的王佐走了出來。

  懷中的老人,輕得像是只剩下一把骨頭,陸炳卻走得極穩,生怕驚擾這位最后的安眠。

  夜風吹起王佐散落的白發,陸炳甚至低頭用臉頰,貼了貼恩師冰涼的額頭——

  就像當年他第一次受訓受傷時,王佐為他包扎后做的那樣。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先生……”

  “都怪我……都怪我……”

  “我不該自作聰明……不該的……是弟子害了你啊!”

  嗚咽哽在喉頭,最終化作痛哭,傳遍四方。

  洪七等心腹早已候在外面,見到這一幕,齊刷刷跪倒,眼含熱淚。

  而旁觀者聽了,則是神色各異。

  前朝的官員皆冷眼。

  雖然王佐和陸炳并沒有什么壞名聲,但身為錦衣衛就是原罪,這般下場自然不會得到同情。

  嚴世蕃和陶典真對視一眼,憐憫之際,亦有驚訝。

  陸炳居然把王佐之死的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

  他認為是自己宣揚杜康嬪入宮前曾患血枯之癥,不宜孕育,以致小產,這才導致如今的結局么?

  唯獨海玥目送陸炳的身影漸行漸遠,終至沒入暮色,輕嘆一聲:

  “這或許是王佐給弟子所上的最后一課了。”

  “人,都是這樣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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