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乾清宮的鎏金獸爐吐著裊裊青煙,朱厚熜斜倚在軟榻上,將手中翻看的奏疏,隨意地拋到一旁。
燭火在他深陷的眼窩里,投下搖曳的陰影,嘴角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冷笑。
當二皇子交代出那份供詞,朱厚熜一聽就知道,這小子狗急跳墻,開始胡亂攀咬了。
但轉念一想,咬得好啊!
太子不成了,剩下的幾個兒子瞧著沒一個省心的。。
他可不會允許這幾位在上書房學習時,就纏著兩位首輔請教學問的皇子,有任何染指儲君之位的機會。
趁著此案爆發,正好給予一個教訓。
先將藩王之位奪了,再住回宮中,等他調教好了,再恢復也不遲。
朱厚熜自認為,他還是很仁慈的,絕不會如唐玄宗那般,一日殺死自己的三個兒子。
只是小懲大誡。
當然此等行徑,朱厚熜也預料到了群臣肯定會以唐朝故事為鑒,萬萬不會認可。
但那又如何?
換成之前的二十年,他還要與群臣較量一番,分化消磨,制衡打壓。
現在更好,連朝都不用上了,直接躲在大內。
至于群臣的抗議……
讓內閣兩位閣老去壓制啊!
身為百官之首,天子的閣臣,不就是用來辦這件事的么?
至于嚴嵩和夏言萬一都不愿意……
近些年來,每一件事他們都是言聽計從,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執行,朱厚熜已經不考慮抗旨的可能性了!
相比起群臣,他倒是念著海瑞。
那張清瘦剛正的臉龐,執著不屈的眼神。
面對此人,多少有些心虛。
平時日就辯不過,現在發生了這種事,真要對上,想必更是自取其辱。
所以朱厚熜特意吩咐,這幾日就不講學了,海瑞到了文華殿外也不見。
然而數日之后。
隨著三封奏疏的送達,朱厚熜的臉色變得陰沉下來。
當一封封看完,更變得有些不可思議。
三封奏疏,來自三位朝堂重臣。
內閣首輔嚴嵩、內閣次輔夏言、禮部右侍郎海玥。
在嘉靖眼里,政見不合的,多有矛盾的重臣,前所未有地統一了意見——
請天子臨朝,徹查皇子案!
“安敢如此?”
朱厚熜既驚怒,又失望。
此時臨朝,一旦廢去三位皇子,豈不是讓天下人都說他天性涼薄,毫無父子親情?
他信賴的重臣,居然如此不懂事!
失望之后,更生警惕。
朱厚熜繼任以來,深諳權謀之道,無論是大禮議之爭,還是新政的推行,阻礙都不在少數,但最終的結果,都是朝臣俯首,盡在掌控。
如果說抗爭力度最強烈,持續時間最長久的,那就是勸立儲君的聲音了。
現在涉及到皇子,竟也如此一致。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這種倫理綱常,早已融入臣民的觀念里。
若非如此,天子身為大明的君父,也無法受到臣民的愛戴與認同。
身為皇帝,早就習慣于統治的潛移默化,直接忽略掉好處,滿腦子都是一向乖順的臣子,為了皇子居然敢統一地與他抗衡,心里的警惕感升到極致。
但讓他臨朝聽政,是萬萬不可能的……
越是如此,越不可能出去直面朝臣!
“喚張佐來!喚張佐來!!”
張佐匆匆步入殿中,拜倒在地:“陛下!”
朱厚熜看著他,神情恢復平淡與冷肅:“你可知三王一案,前朝之意,要三司會審,當庭質證?”
“嗯?”
張佐怔了怔,臉色立變。
那案子毫無證據,只有一份二皇子的口供,甚至口供里面都提供不出是如何與三皇子、四皇子合謀的,真要公開審問,豈不是瞬間就會被揭破?
他原本也不想牽連多位皇子,是揣摩圣意,才定下罪名,現在唯有一條道走到黑,咬了咬牙:“事關皇家聲譽,豈能如此大張旗鼓?”
朱厚熜輕輕嘆息:“朕亦不愿大動干戈,你速速將此案查清,定要證據詳備,決不可冤枉了皇兒!”
張佐心沉下。
這是要讓他收集足夠的“人證”“物證”啊!
以前是干一般的臟活。
即便死,死的是他一個。
現在則變成了污蔑皇子的臟活。
一旦事發,死的是他全族!
朱厚熜卻已然擺了擺手:“讓盧斌來見朕。”
“是!”
張佐叩首,緩緩退下。
盧斌是他的副手,目前暗衛中的第二號人物,出身黎淵社,聽說是之前投降最快的那一批,反過來對黎淵社成員大肆清剿,才得以上位。
張佐則出身錦衣衛,豈能看得上這等出身,爆發過好幾次沖突,倆人關系極差,彼此都恨不得對方消失才好。
所以現在嘉靖召見盧斌,意思很清晰。
你不愿意做。
有的是人愿意做。
而一旦那個人代替你做了,說不定責任還要你來背,事后更是死無葬身之地!
“唉!”
回到暗衛的值房,張佐緩緩抱住頭,想到家中妻兒老小,更是想到了曾經的錦衣衛都指揮使王佐。
兩人姓氏不同,名卻是一樣的,一個佐字,好似都能成為輔佐明君的忠臣。
曾幾何時,他也希望成為那樣的人,位列朝班,受人敬仰,結果卻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我得為自己安排身后事了!”
“但我又能托付給誰……前朝群臣視我們為錦衣衛,錦衣衛視我們如仇寇,我又能托付給誰?”
這正是暗衛最尷尬的地方。
與東廠、西廠這些明面上的衙門不同,暗衛雖同樣選自錦衣衛中的精銳,又接管了黎淵社遍布州府的眼線網絡,卻始終不得正名。
天子為避嫌,只含糊許諾,待立下不世之功,可納入內廷直管,與錦衣衛分庭抗禮。
以致于如今這暗衛衙門,既無牙牌官服,又缺正式俸祿,活似個見不得光的外室。
甚至一部分從錦衣衛里精挑細選出來的好手,想方設法地走門路,白日里仍要穿著錦衣衛的衣袍點卯,混一份那里的俸祿。
京師里的暗衛都是如此舉步維艱,京師外的就更別提了。
根據張佐這段時日匯總起來的情報,基本已經肯定,那群派出去的暗衛成員,要么與黎淵社投誠的人廝混在一起,要么被地方上的士紳豪強收買,想要起到監察天下的作用,根本辦不到。
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勢力?
黎淵社都沒這般夸張。
‘天子……九五之尊……呸!’
‘分明是個畏首畏尾的昏君……’
張佐越想越是惱怒,眼神里漸漸浮現出恨意。
這股怨毒早就有了,面圣時的恭謹姿態,不過是強自按捺的假象。
直到今日目睹天子避居深宮,推諉罪責,不敢面對外臣的丑態,終于撕碎了最后一絲敬畏。
皇帝老了。
早已不復當年壓制群臣的威武。
只能在后宮對著他們耍威風。
他甚至想到了壬寅宮變……
可惜辦不到。
張佐是暗衛的首領,卻難以將暗衛如臂使指地調動。
因為盡管他滿腹牢騷,但這暗衛統領的位子,依舊被無數雙眼睛暗中覬覦。
旁人只見其風光——御前行走,密折直呈,天子親授機宜,殊不知這看似顯赫的差事,實則是刀尖上舔血,干最臟的活兒,背最黑的鍋,稍有不慎便萬劫不復。
張佐有苦說不出,深深嘆了幾口氣,最終只能失魂落魄地起身。
牢騷在心里發完了,去辦事吧!
夜色如墨,紫禁城的朱紅宮墻,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
他緩步走出西華門,攏了攏身上的黑色大氅。
然而尚未走出半條街,拐角處突然鬼魅般地閃出四個人。
腰間的刀鞘泛著寒光,正是錦衣衛的配置。
張佐平日里也有貼身護衛,今日未帶,下意識地面色一變,但仔細打量了一下為首者,表情又怪異起來:“洪千戶……陸都指揮回來了?”
為首的正是洪七,淡淡地頷首:“不錯!”
張佐低聲道:“這么說,是陸都指揮要讓小的去?”
洪七手按刀鞘,聲音略顯沙啞,透著一股煞氣:“張大統領知道就好,可愿一行?”
“且慢動手,我愿意!愿意的啊!”
張佐干脆地抬起雙手,任由對方將一副鐐銬扣在腕上。
那鐐銬冰涼刺骨,他的嘴角卻忍不住彎了彎。
這回換成洪七詫異了。
雖然他們四人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暗中還有人手接應,對方又未帶部下,本就有十足的把握,可這未免太順服了些?
似乎被抓了還挺開心的?
不過對方終究是陛下身邊的親信,不反抗,也是省卻了一番沖突,洪七不再多想,沉聲道:“請張大統領隨我們來吧!”
然而張佐眼珠轉了轉,卻壓低聲音:“帶走我一個,就夠了么?”
“嗯?”
張佐趕忙道:“我知道盧斌、趙宏、鄔永年,這一批暗衛統領,此刻正在城南醉仙樓,不如我帶各位去?”
洪七皺起了眉頭:“你耍什么花樣?”
“花樣?”
張佐終于壓抑不住笑容:“洪千戶多慮了,這是我暗衛的內斗罷了,我被帶走了,也絕不能看到衛內的其他人得勢,尤其是那原本出身于賊社的,更不能讓他們籍此上位,禍亂朝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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