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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七章 斗法真正的“淵天子”

  “張佐不見了?”

  “盧斌、趙宏也未尋到……其他人不必喚了,不堪大用……”

  “好膽!!”

  乾清宮的燭火猛地一晃,朱厚熜面容陰沉,突然暴起,一掌拍在御案上,那方和田玉鎮紙應聲摔了出去,飛濺的玉屑劃過侍立的宮婢臉頰,帶出一道血痕。

  殿內瞬間跪倒一片。

  不僅是年輕的內侍宮婢,便是幾個年邁的太監,也渾身發抖,額頭死死抵在金磚上。

  自從壬寅宮變之后,陛下的脾氣不僅沒有變好,還變本加厲了,對待下人更是動輒打罵,尤其是近來服用丹藥之后。

  最大的區別是,每夜巡邏的護衛增加了數倍,那真是稍有風吹草動,就往寢宮里面沖。

  在這樣的情況下,再見天子震怒,他們自然嚇得瑟瑟發抖,只覺得小命危在旦夕。

  朱厚熜根本顧不上這些連人都不算的東西,心頭生出濃濃的不安。

  外朝的來勢洶洶,加上暗衛統領的莫名失蹤,他突然覺得,正有一張網朝著自己罩來。

  是沖著他這位九五之尊來的,而非僅僅是為皇子求情!

  “誰?”

  “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跟朕作對?”

  朱厚熜既是驚怒,又感受到一股久違的刺激。

  他怠政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

  其中一個關鍵,就是在獨掌皇權,天下莫敢不從后,生出一股無敵于世間,意興闌珊的感覺。

  朝堂被他調教得服服帖帖,政務還是那些千頭萬緒的瑣碎,新政的推行也終究不能觸及天下士紳的根本。

  那還有什么?

  只要把太子安排妥當了,讓前朝群臣難以擁立別人與之作對,那一切就高枕無憂了。

  結果。

  并非如此。

  朱厚熜震怒過后,背負雙手,在乾清宮內踱步半晌,徹底冷靜下來:“去!喚夏言來!”

  按照親疏和官員地位,他應該喊海玥。

  但不知怎么的,就在這關鍵時刻,他突然不相信這個一手提拔起來的年輕重臣了,反倒出于對三位重臣的了解,鎖定了最好對付的那個——

  夏言!

  然而傳令的內官很快回歸,帶來了消息:“啟稟陛下,夏閣老操勞北方戰事,昨夜批閱軍報時染了風寒,臥病在床,內閣值房只有嚴閣老在……”

  “嗯?”

  朱厚熜腳下猛地一頓,這個動作讓殿內所有人再度屏住了呼吸。

  “嚴嵩呢?”

  “嚴閣老聽聞陛下召見,已經候在午門外了。”

  朱厚熜眉頭一揚,吩咐道:“去,把朕今日新練出來的那顆金丹,賜予嚴嵩!”

  內侍怔了怔,心頭不解。

  次輔夏言得病,不應該賜丹藥給夏言么?怎會給首輔嚴嵩?

  莫非陛下也知道自己煉的丹藥……

  不對啊!那還將之賜予嚴嵩?

  “是!”

  甭管如此,內侍都一路小跑地飛奔出去。

  而朱厚熜則大袖飄飄,來到窗邊,遙遙望向立于丹墀下的嚴嵩。

  那個永遠畢恭畢敬的身影,好似正對著乾清宮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待得內侍回歸后,更是用一種欽佩的語氣道:“嚴閣老對于陛下賜丹感恩戴德,當場就服了呢!”

  服從測試通過。

  朱厚熜滿意地環抱雙手,轉回了乾清宮內。

  隨后目光又落在龍案上那迭彈劾奏章。

  都是有關藩王的亂象。

  姓朱的,就是他潛在的對手,雖然威脅性遠遠比不上皇子,但終歸有威脅。

  “把這些都轉給海玥,讓他擬個《宗藩條例》出來——朕倒要看看,這些龍子鳳孫還能翻出什么浪來!”

  待內官捧著奏疏躬身退出,天子緊繃的肩線終于微微松弛。

  他起身轉向西暖閣,推開雕著八卦圖的檀木門,熟悉的沉水香混著丹砂氣息撲面而來。

  丹爐中的三昧真火正燒得幽藍,映得眸中似有星河流動,朱厚熜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這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天地。

  他佛道同修,但相比起參禪打坐,感悟佛理,還是道家的一切,感到更為親切。

  尤其是道教真人的壽命,也遠遠比佛門僧人要長。

  據說張真人鶴發童顏,能徒手劈開青石,道門典籍里記載的四甲子壽,像鉤子般日夜撓著他的心。

  年輕時求子嗣的焦灼早已淡去,如今爐火照亮的,是一張對長生愈發癡迷的面容。

  “開爐吧!”

  “呼!”

  “好生驚險!”

  當收到乾清宮前的消息,海玥都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此刻的嘉靖,事實上已經處于眾叛親離,一人獨夫的程度了,居然還能如此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企圖先下手為強,當真是可怕。

  若非他有所防備,外加嚴嵩是真的能忍,丹藥說嗑就嗑,指不定就會前功盡棄。

  “《治安疏》!好一封直言天下第一事的《治安疏》!”

  身邊的弟弟海瑞,則捧著奏疏,愛不釋手。

  他可沒有什么氣運被奪的感覺,只覺得此物是有著天底下最大的勇氣,同時也意識到其中的絕對風險,斬釘截鐵地道:“請兄長許我一同進諫!”

  “不僅是你!”

  “大明兩京一十四省,天下為臣者,都有進諫的義務!”

  海玥平和地道。

  語氣里蘊含著一往無前的堅定。

  越是獨裁的體制,國家狀況的好壞,越取決于皇帝個人的能力與責任感。

  偏偏大部分皇帝是不會兩者都兼具的。

  在嘉靖統治生涯前期,這兩者都是具備的,而到了中后期,他失去了身為皇帝的責任感,墮落得很快很徹底。

  一個墮落的皇帝,偏偏對于權力的控制又極為牢固,而朝臣們在漫長的斗爭中,早已失去了與之抗衡的能力。

  于是乎,整個國家不可避免地被其拖入深淵。

  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淵天子”!

  而這些時日的準備,正是為了斗倒這樣的“淵天子”,避免日后再出現這樣的“淵天子”!

  沒有什么“賀表來嘍”的跌宕起伏,正如歷史上的《治安疏》,就是經過通政司,以堂堂正正的方式,遞到嘉靖的案頭。

  即是說,不止有一位官員看過這封奏疏,或贊同或默許,或者更是驚嘆于有人竟敢說出他們不敢說的話,最終一路放行,將之呈現到了九五之尊的眼前。

  而今,陸炳將真相分享。

  海玥、嚴嵩乃至最后驚覺的夏言,一致認可。

  進諫!

  上書!

  丹房之中。

  爐火噼啪炸開一粒火星,凝視的朱厚熜眉頭一皺,聲音因丹藥的燥熱而沙啞:“再加二錢紫石英,《云笈七簽》里說,要配著子時露水服……”

  “陛下圣明!”

  道士欲言又止,終究低頭施行。

  天子性情,宮內皆知。

  他不敢多言。

  當丹藥出爐,身邊的內侍宮婢先服,服下無異常,臉色還紅彤彤的,朱厚熜再服。

  窗外傳來三更梆子,天色依舊漆黑一片,朱厚熜打坐行氣,消化丹力,卻覺得渾身血液漸漸沸騰,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經脈里破土而出。

  他望著自己手背上若隱若現的青筋,忽然癡癡地笑了。

  丹爐里的火越燒越旺,將墻上懸掛的《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映得忽明忽暗。

  經文中“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的字樣,似乎都被翻卷的火舌,舔舐得微微扭曲。

  等到行功完畢,朱厚熜回到乾清宮內,興奮地走來走去,許久后才散去了那股燥熱之感,緩緩來到龍椅上坐下。

  一眼就看到了被通政司送來的奏疏。

  今日的奏疏,比尋常多得多,也厚得多。

  朱厚熜隨手拿了最上面一本翻開。

  “禮部右侍郎臣海玥謹奏: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

  “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惟其為天下臣民萬物之主,責任至重。”

  “凡民生利病,一有所不宜,將有所不稱其任。”

  “是故事君之道宜無不備,而以其責寄臣工,使之盡言焉……”

  “嗯?”

  看到這里,朱厚熜已經意識到不對勁了。

  一個字一個字看下去,這位嘉靖帝的臉色更是徹底變了。

  治安疏的核心,是君王的德行。

  具體到實際,就是太子的重病,皇子的重案,乃至黎淵社的累累罪行。

  一切的源頭。

  直指他這位萬民的君父!

  于是乎。

  疏上的那些工楷,一筆一畫已經不是文字,而像一把一把錐子,從他的眼中直刺向五臟六腑。

  關鍵是看到一半,嘉靖帝突然轉頭,撈向第二本奏疏,同時翻看起來,面色鐵青,兩眼充血,咬牙突出四個字:“聚眾上諫?”

  聚眾上諫這種事情,許多臣子都愛干。

  不可否認,有一部分道德官員,確實是以儒家禮數踐行,貫徹了自己所學的圣賢之書,但更多的不過是邀名買直。

  通過罵皇帝,罵權臣,積攢自己的政治資本。

  很可能今天罵了皇帝與權臣,哪怕挨了板子,貶了官,待得來日朝堂風云變幻,就會被重新啟用,且升官的速度遠比原來的快。

  海玥顯然不是這種。

  那就是前一類完完全全的忠直之臣?

  似乎也不對……

  “朕竟然看走了眼!”

  嘉靖帝拿著奏疏的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本以為你海玥是性情中人,心地光明且重情義,嫉惡如仇且不會權變,沒想到竟是個孽障,這是查案查到朕的身上,跟朕斗法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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