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視同仁就行。”廖主任對著方言說道。
“好!”方言點頭答應下來。
既然領導都這么說了,那就照著做便是。
只不過方言還是有些好奇,對方到底是什么病在美國治療了十多年還是沒有治好。
現在想到落葉歸根到自己這里來瞧病……
“好,那我就不打擾你看病了,先走一步。”廖主任對著方言說道。
方言回過神來,將廖主任送到門口。
然后對著外邊的患者叫了一聲:“第一位!請進!”
說這話的時候,方言還特意朝著外邊的眾人看了一眼。
發現有兩個年齡比較大的,兩個人方言還都不認識。
其中一個站著,另外一個坐著輪椅。
就在這時候,其中一個患者已經和家屬一起,走進了診室里面。
方言確認眼前這患者,和他的家屬之前沒有在宴會上見過。
難道這就是?
方言心里一邊想,一邊走到自己診臺位置坐了下來。
之前廖主任有言在先,方言只能按下好奇心,對著對方招呼道:
“老先生好,不知道怎么稱呼?”
對方一開口,就是一口西南地區的口音,他對方言說道:
“方大夫你好,我姓謝,老家是廣西的,剛從國外帶著家里人一起回來。”
“以后打算在京城常住,指不定以后還要找方大夫看病,今天算是混個眼熟。”
說完他從兜里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紅布包著的口袋,送到了方言面前:
“這個是我一點見面禮。”
方言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什么對方也不說。
他也只好感謝道:
“謝老先生客氣了。”
接著就趕緊直入正題:
“不知道您是哪里不舒服?”
謝老先生說道:
“我是胃不舒服,用西醫的話來說,叫做十二指腸球部潰瘍出血。”
“在很多年前,我做過一次胃大部切除胃空腸吻合術。”
“那次的手術,我基本人就完蛋了,常年出現大便里帶血,并伴有噴射性嘔吐。”
“手術恢復了半年,基本上沒辦法正常生活,當時身體狀況很很差了,經常是處于一種非常虛弱的狀態,需人攙扶才能行走。”
“那會兒本來以為要交代了,結果也不知道是我命好還是我命壞,遇到一個中醫,他給我調理過等一段時間,我就很快的恢復到了一個相對正常的狀態。”
其實只要再治療一段時間,我的病應該就會好了,當時那位中醫先生就像是方大夫您一樣,非常厲害基本上就沒有他治不好的病人……”都這個時候了,老頭還不忘了小小的吹捧一下方言。
“那然后是出意外的?”方言對著他問道。
對方點點頭說道:
“當時那位先生,因為某些人的關系,被人誣陷,在還沒調查清楚后,就突然被處決了,其實當時都在說,那是因為他能治某個人的病,所以有人不想讓他活著。”
“……”方言聽到后,脖子一涼,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這他媽的,能治病也能成為死因?
“居然還有這種人,莫名其妙!”在一旁聽著的宋建中忍不住說道。
謝老先生笑了笑說道:
“有些人的氣量和眼光就是這樣,永遠都是上不得臺面的下三濫。”
宋建中搖搖頭,一旁的李正吉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感慨道:
“可憐那位先生了。”
謝老先生也說道:
“是啊,要是他能夠沒事兒,我也就不用受這么多年折磨了,可憐我的治療也就因此中斷。”
“半死不活的,受夠了折磨。”
接著他頓了頓,又說道:
“后來我一直用他開的那個藥方調理,但是情況并沒有好轉,只能保持不惡化。”
“并且在藥吃多了過后,還有其他的副作用……”
方言微微皺眉問道:
“您沒有再找其他中醫了?”
謝老對著方言說道:
“當然找過,當時還找了好幾個名醫大家呢。”
“不過他們知道我做了胃部的手術后,都回答我除非沒做手術他們才能治,現在做了手術后,他們也沒把握,我也不能讓時間倒流,只能求得幾個藥方試試。”
“試了過后,情況不是特別理想,我就知道肯定是不行。”
方言點了點頭。胃大部切除直接損毀“水谷之海”導致“倉廩之官”失司,氣血生化無源,前世的時候,他見過不少胃切除患者術后3年脾虛證出現率非常高,十個有九個半都是如此。
此外還會導致三焦氣機紊亂,手術創傷打破“上焦如霧,中焦如漚,下焦如瀆”的生理狀態,眼前這位噴射性嘔吐,就屬于胃氣上逆沖破賁門。
此外,胃部切除手術后,藥勢受阻,傳統補益劑需依賴胃氣運轉,收納無權,就會致藥效衰減。
人家不愿意治病其實也是情有可原的。
畢竟也沒辦法真給他弄個新胃出來。
但是方言有些好奇,之前那位中醫,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看來應該是此間高手。
這時謝老先生接著說道:
“后來有人告訴我,他師門里有人在國外,我便想辦法尋了過去,到國外求診。可去了才發現,雖說師出同門,但醫術水平差距懸殊,根本沒法比。我的身體每況愈下,只能轉而求助國外西醫,這一治就是這么多年。期間病情反復發作,始終斷不了根,雖不至于危及生命,卻讓我活得十分煎熬。
“說實話,病痛折磨了我這么久,我本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心想或許這就是命吧。”
“但最近有一天,我突然聽說好多人回國找您看病,報紙上、新聞里都在講,就連美國的一位醫生也提到您是什么‘危機’……我趕緊找人打聽您的情況,他們直接說了您一個特點——到現在還沒有失手的記錄!”
“當時我還以為是騙人的,于是又找人打聽,結果發現被您治好的人還不少,其中不乏一些和我家里有過交集的人。”
“聽到他們的親身經歷后,我才相信了。”
“隨后剛好家里兄長從京城給我送信,說政策變化了,現在歡迎我們這些人回來。”
方言一怔,他居然還有兄弟在國內?
不過方言立馬反應過來,這種情況其實并不少見,屬于是從古至今都很常見的大家族投資模式。
雞蛋從來都不會放在一個籃子里。
就像是三國時期的諸葛家。
三兄弟分別效力不同的勢力。
此外還有近代宋家三朵花。
還有和平年代里,也是同樣策略,就比如榮氏家族。
榮宗敬是上海棉紡大王。
榮德生在無錫建立面粉帝國。
榮毅仁創建中信集團。
這時候謝老先生又說道:
“所以我才拉了個老朋友,一起回來找您幫忙瞧一瞧。”
“哪怕就算是運氣差,真是看不好,我們也算是落葉歸根了。”
方言對著他好奇的問道:
“還有和您一起回來的朋友?”
謝老先生說道:
“對啊,就在門外,年齡和我差不多大的那個。”
“原來如此……”方言點點頭。
不過心里想著怎么和廖主任說的有些出入。
剛才說是一個人,結果現在變成兩個人了?
那誰是那個重要人物,還是兩個都是重要人物?
方言雖然心里很疑惑,但是嘴上卻不能問。
最終還是把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了患者的病情上。
方言對著他問道:
“您現在還有哪些癥狀?”
謝老爺子聽到后,非常流暢且快速的回答道:
“十二指腸球部潰瘍反復出血,大便隱血,中上腹持續間歇性疼痛,臍部上方偏左處有壓痛,同時伴有咳嗽、早搏、嚴重失眠。”
“胃腸道鋇餐檢查,胃大部切除術后行胃空腸吻合,存在輸入段腸襻綜合征,也即術后輸入段空腸因梗阻等原因引發的一系列癥狀,并且最近有腸黏膜可見增粗、水腫,不能排除合并小潰瘍的可能。”
這一連串的話,專業名詞很多,一般人還真是聽不懂。
說完直接遞給了方言一個報告:
“這個是當時在美國做的檢查單子。”
要不說是久病成醫呢,他對自己的身體病癥說起來比一些醫生都要流利。
方言結果檢查單看了下。
確實和老爺子說的一樣。
西醫判斷,他這個病是胃大部切除術后輸入段腸襻綜合征。
這會兒老爺子他在醫學英文翻譯這塊兒,特別是胃病這塊兒,應該是知道很多專業名詞的。
畢竟是大家族的子弟,加上生病的時間也比較久了,這倒是也不稀奇。
方言對著老爺子要求他張嘴吐舌頭,然后給他左右手把脈。
脈象是滑數脈,舌頭上是非常少見的完全沒有舌苔。
就算是舌頭根上都沒有,也就是這很可能不是他自己刷牙刷掉的。
而是本來就這樣。
方言對著老爺子詢問后,對方也確認了方言的判斷。
確實是沒有處理過舌苔,他舌頭就是這么光滑。
在中醫里這叫做舌光如鏡。
可不是什么好舌象,而是說明他胃氣已經不行了。
《舌鑒辨正》所述“舌如去膜豬腰,乃亡津液之象!”
結合他以前說的,方言判斷胃大部切除致胃陰枯涸,術后胃氣衰敗,長期嘔吐又導致津液消亡。
《脾胃論》強調“有胃氣則生,無胃氣則死”,鏡面舌提示胃氣將絕,屬中醫“敗證”范疇,這會兒有本事的就趕緊治,沒本事的就趕緊打發人走。
因為這會兒若不及時調治,很快就會發展為:氣陰兩竭,陰陽離決。
這會兒了老爺子對著方言問道:
“方大夫怎么樣,能不能治?”
方言聽到后,也沒廢話,點頭到:
“能!”
老爺子沒想到方言回答的這么肯定。
本來他還以為方言要糾結一下的。
畢竟自己這毛病已經快二十年了,醫生看了多少都會心里打鼓的。
但是方言表情都沒變,考慮都沒考慮,就說可以了。
方言的對著他說道:
“您這病確實拖得時間太久了,長久的疼痛會傷及絡脈,陰絡受損后,血液就會不時向內溢出,所以您的氣血早就耗傷了。加上之前做過胃大部切除術,術后到現在還在出血,陰分的損傷就更嚴重了。陰虛絡傷,得用酸甘養陰的法子來治!”
“綜合來看,您這是陽不潛藏、陰虧津傷的體質,需要酸甘養陰、和胃充液。不過您的胃動過手術,普通方子可能效果有限,所以我給您開個專門對癥的方子。”
說這方言就寫了起來:
霍山石斛3g(另煎沖服)、北沙參18g、破麥冬12g、清炙甘草4.5g、杭白芍9g、炒烏梅4.5g、炒木瓜4.5g、制半夏6g、北秫米12g(包煎)、炒香枇杷葉18g、建蘭葉5片、浮小麥18g、大棗3枚,五劑。
寫好過后,站在方言身后的四個同學,表情各異。
杜衡和嚴一帆有些懵逼。
宋建中眉頭緊皺。
李正吉露出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然后連連點頭。
方言也不知道患者懂不懂,反正還是對著他解釋道:
“這個方子是承襲了葉天士養胃陰學說開出來的。”
“主要是第一階段的治療,先把您的胃氣給養回來,然后我們再開始做其他的治療。”
胃陰枯竭,胃氣上逆,陰血不足,津液消亡,這些都是目前急需要解決的問題,調養的事情要放在后面再說。
聽到方言的話,謝老先生說道:
“我能看懂這方子大概是干什么的,倒是和我之前那個先生開的有些類似,他也是先讓我養胃氣。”
方言恍然,果然和自己猜的差不多,他說道:
“《黃帝內經》里講:‘胃者,水谷之海,六腑之大源。’胃氣乃‘后天之本’,肩負著受納腐熟水谷、游溢精氣、散精于脾的重要功能。明代醫家李中梓在《醫宗必讀》中強調:‘胃氣一敗,百藥難施。’胃氣的強弱直接影響著藥物的吸收轉化率與氣血的生成速度,如果您之前碰到的那位先生也是這樣的邏輯,那么我大概知道他是怎么開藥的了。”
“怎么開的?”謝老爺子問道。
方言說:
“他應該也是分階段治療的。先以酸甘之法救陰,緊急固護胃氣;等胃氣恢復一部分,再養陰兼清虛熱,同時理氣;然后用甘平之劑調和中焦,氣陰雙補;最后一步是引陽入陰,可惜他沒機會做到這一步了。”
謝老爺子震驚地問:“您怎么知道他的治療思路?”
方言解釋道:“我看過一本朋友從香江拍賣行拍下送我的書,叫《未刻本葉氏醫案》,里面記載的治法和這類似。”
“這本書是葉天士寫的。”
“葉天士與吳鞠通、薛生白、王孟英并稱‘溫病四大家’,他的醫案最能體現中醫‘辨證論治’的精髓,核心特點一是用藥靈活,二是顧護胃氣陰液,這兩個理念被后世醫家廣泛借鑒。”
“如果我沒猜錯,之前給您治病的那位醫生,應該是吳門醫派的吧?”
謝老爺子略微遲疑,沉默片刻后開口:
“……說來有點慚愧,可能是時間太久,他是哪里人我已經記不得了。”
“就連他的樣子都有些想不起來了。”
說完老爺子還敲了敲自己的頭。
方言見狀忙停止了這個話題,說道:
“接下來您就安心住院,接下來的所有階段性治療,都有我們協和中醫科負責。”
謝老爺子這會兒已經對方言心悅誠服了。
人家能說的頭頭是道,那肯定就是有本事的人。
再加上本來方言就名聲在外,所以他認為這次應該是找對了。
于是老爺子站起身,對著方言說道:
“好!感謝方大夫!后面的治療就拜托您了!”
方言點頭:
“嗯,放心。”
“待會兒藥熬好了就會送上來。”
接著他站起身,把老爺子送了出去。
然后又對著下一個患者叫了一聲。
接下來,第二位便是那個謝老的朋友。
謝老對著他說道:
“老韓,方大夫很有本事,你只管放心給他說病就行了。”
那個老爺子聞言,笑著說道:
“我這個可不一樣。”
“我這個是槍傷。”
跟著方言一起過來送人出門的李正吉他們幾個都一怔。
槍傷?
中醫治療外傷其實也有一手的,但是他說的肯定不是外傷。
要不然他這會兒也樂不出來。
不是外傷,那肯定就是槍傷后遺癥了。
“先進屋吧!”方言對著那個韓老爺子說道。
聽到方言的韓老爺子點了點頭,然后被家人推著輪椅進入了方言的診室里面。
方言這邊撕下了上一個謝老爺子的處方單。
這下幾個人都遲疑了一下,然后最終還是嚴一帆站了出來。
他說道:
“方哥,我去吧!”
方言聽到后這才把處方單交給了他。
其實看的出來,他們幾個人都想在這里看方言到底怎么處理這個槍傷。
嚴一帆接過處方單之后,捅了捅杜衡,壓低聲說道:
“看仔細點啊,回來我問你!”
“知道知道!”杜衡連連點頭。
接著嚴一帆才一溜煙的跑了出去。
這時候方言也重新放開一頁空白醫案,對著老爺子問道:
“韓老先生,您好!”
“歡迎回來!”
坐在輪椅上的韓老爺子對方言這個稱呼,倒是沒有表現出什么。
笑著直接開門見山:
“哈哈,小伙子,我知道你很厲害,不過我這個病看了好些醫生了,都說是神經損傷,想要治療的話,基本上都說不太可能。”
“這次回來,主要是想著趁著還活著,回來看看給老媽上柱香。”
“政府能夠讓我回來就已經很好了,你能治就治,不能治也別勉強,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
方言對著他問道:
“您是什么時候的槍傷?”
韓老爺子說道:
“1940年5月份,在宜昌那邊被日本人的子彈咬了一口。”
三十八年前的槍傷了?
那廖主任肯定說的不是他了。
隨后他馬上又反應過來,對著韓老爺子問道:
“是棗宜會戰?”
“嗯。”韓老爺子點頭。
方言仔細一想時間,1940年五月份在宜昌的部隊?
李宗仁為第五戰區司令,但棗宜會戰后期已赴重慶述職,陳誠時任第六戰區司令,但主要指揮1943年鄂西會戰,時間不符。
湯恩伯的不對主防河南,也沒參與宜昌戰役。
那排除下來,韓老爺子極有可能是張自忠將軍麾下,第三十三集團軍第59軍的軍官了。
1940年5月棗宜會戰期間,張自忠率部在湖北宜城南瓜店與日軍激戰。
張自忠于5月16日壯烈殉國,與韓老受傷時間完全吻合。
“傷亡很高啊……”老爺子像是想起了往事。
方言定了定神,這會兒不是回憶的時候。
他對著老爺子問道:
“傷在什么地方?”
老爺子直接撩開了自己的上衣,指著左邊說道:
“腰上。”
方言看過去,果然見到一個愈合后的槍傷印記。
他站起身來到老爺子身邊,開始仔細觀察位置。
這是個貫穿傷。
槍傷屬于直接暴力損傷,可穿透組織直接破壞神經纖維,導致神經斷裂、瘢痕形成或局部血腫壓迫。
這會兒方言發現韓老爺子左側肌肉明顯萎縮,摸上去皮膚溫度低、發涼。
再看他左側的腿,也是肌肉萎縮了很多,幾乎就是挨著骨頭了。
并且方言想要去動,發現膝關節呈屈曲狀態無法伸直。
老爺子對著方言說道:
“我這個在美國那邊檢查了,叫做槍彈擊傷導致左側腰骶叢神經損傷。”
“主要是當時沒有及時治療,要不然也不會到現在這個樣子的。”
“我當時只是在醫院處理過后,已經可以走路了,但是總是覺得左側下肢會偶爾出現疼痛、有麻木感,并且感覺在減退。”
“就像是腳不是自己的似的。”
“后來一年多的樣子,我就不行了,睡不著覺,肢體功能開始喪失,那會兒只能靠著拐杖走路了,當時檢查就說是槍傷的問題,讓開藥也開不出個所以然。”
“我當時想找好醫生,但是奈何沒機會。”
“然后事情一耽擱,就耽擱到了臺灣,結果剛去沒多久就徹底站不住了。”
說完他頓了頓,無奈的笑道:
“我后來就和老謝去了美國看病。”
“最后,他也沒看好,我也沒看好……”
晚點還有加更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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