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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薩爾當然知道,只因為這么一條簡短的口信,他就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私自離開王宮,去見一個只見了一面的撒拉遜人,是一樁相當不理智的行為,甚至稱得上愚蠢。
不說貴女艾琳娜的隊伍曾經遭遇過的事情——就在幾天前,他們還在圍攻福斯塔特的時候,就有一個騎士在巡邏時,因為馬兒受驚而跌倒在地上,他的馬兒立即飛奔到一座山谷里,轉眼不見了蹤影,他著急的追過去,仆人和扈從都緊隨其后,他們之間的距離可能就只有幾百法尺那么遠——但等他們趕到的時候,那個地方只有不斷發出哀鳴,渾身鮮血的馬兒和他無頭的尸體。
但他只猶豫了一瞬間,他當然可以馬上起身返回到喧鬧的廳堂里,但他可以保證,只要他一轉身,這個宦官以及他身后的人就立就會消失無蹤。
而這個人能夠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將口信送到他面前,怎么可能是個普通人呢?
他決定冒一次險。
他還記得那個撒拉遜人曾送給他的那枚銀戒指——他去問過希拉克略,還有鮑德溫,他們說,撒拉遜人,尤其是戰士,渾身上下不會有任何飾品,如耳墜、項鏈、手鐲……但他們往往會戴著一枚銀戒指。
因為他們的先知默罕默德需要向外邦的國君信函往來的時候,有人告訴先知,外邦的國君不看沒有印鑒的信函,于是先知就制作了一枚金戒指,上面刻著“默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
但他沒想到的是,人們紛紛跟隨著他,也做了金戒指,先知看到后就扔掉了金戒指,說,我今后再也不帶了,不過由于公務中仍舊需要印鑒的關系,先知就重新定做了一枚銀戒指,上面依然刻著“默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
等他去世之后,哈里發阿布戴著這枚戒指,之后,是哈里發歐麥爾戴著這枚戒指,最后戴著這枚戒指的是奧斯曼。但后來他意外的將這枚戒指掉入了井中,即便人們汲干了井水,也無法找到,他只能重新打造了一枚銀戒指戴在手上。
從這之后,所有的撒拉遜男性都只在手指上佩戴銀戒指,他們不佩戴金的,因為這叫先知厭惡,他們也不佩戴銅的,或者是鐵的,因為這是象征著火獄的材質。
這些銀戒指往往也是這些撒拉遜人的印鑒,就如他們最為尊崇的先知默罕默德,而在他們的信仰中,一只鷹往往代表著力量統治——就如同“鷹巢”。
有資格佩戴這枚戒指的人,必然不可能只是個商人或是工匠,塞薩爾甚至已經隱約猜到了這個人是誰——與這個人比起來,現在的他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罷了。
如果對方能夠獨自一人來見他,他又有什么資格不獨自一人去與之會面呢?他的重量原本就要比塞薩爾重得多。
而在塞薩爾的心中也涌動著一個想法,自他來到東征的隊伍之后,他所聽見的都是煩躁的抱怨,暴虐的呼喊,仇恨的嘶叫,他所目睹的都是丑惡的罪行,卑劣的出賣,痛苦的掙扎——但他又無法向人傾訴,誰能理解他呢?而且即便他們愿意聽他傾訴,單憑幾個人的力量,又能改變什么呢?
而那個曾和他討論過人性善惡的撒拉遜人,又有著怎樣的想法?
他跟隨著這個小宦官無聲無息的穿過了一層無花果林,林中彌漫著無花果成熟后所迸裂出來的甜蜜香氣,腳下也依然可以踩到柔軟豐滿的果實,它們輕輕地破裂,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那樣的脆弱,幾乎引得人忍不住要去踩踏更多。
之后,他們來到了一座碼頭,劃著一條小船沿著小河逆流而上,岸上依然是數之不盡的無花果樹,月光透過密集的枝葉落在他們的身上,船上,水波上,受驚的魚不斷地跳起,甚至跳到他們的船上,塞薩爾隨手抓起一條,發現魚身上布滿了豹子般的花紋。
“是豹子魚,”小宦官看了一眼,無所謂地說:“從岡比亞來的,一條就要三個金幣。”
塞薩爾松開了手,三個金幣落入水中。
那如果他是哈里發阿蒂德,他會將這些東西全部換成士兵的裝備,守城的器械和第三層城墻,或者退一萬步來說,他會將這些東西全部賞賜給努爾丁派來的將領。
他們上了岸,隨后又在石榴樹與沒藥樹的簇擁下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即便塞薩爾立即回去,也會有人發現他失蹤了很長一段時間。
隨后他們就看見了那個人。
他的穿著打扮依然與當初他們在集市時見到時沒有什么區別,沒有珠寶,沒有絲綢,只有厚重的棉布,無光的鏈甲,纏在頭發上的頭巾和寬大的黑袍,他將牛皮腰帶束得很緊,掛著一柄彎刀和一柄長劍,手指上只有一枚銀戒指在發著光。
一匹渾身赤紅的阿拉比馬站在他身邊,除此之外,他們身邊的人就只有將塞薩爾帶到這里來的小宦官,而他一見到這個男人,就立即向他行了一個匍匐在地的大禮,就悄然退下了。
“我可以知道您是誰嗎?”塞薩爾鎮定了一下,問道。
“薩拉丁。薩拉丁·本·阿尤布,你可以叫我薩拉丁。”那人說,塞薩爾輕聲嘆息,果然是這個人,畢竟上天吝嗇,祂賜予人間的珍寶原本就不會很多,何況又是在這樣一個地方。
“我在你的仆人身上發現了這個,是你畫的嗎?”薩拉丁說,他向塞薩爾出示了一張裁剪后的羊皮紙,塞薩爾一看,就知道是那些廢棄圖紙的一部分。
他以為朗基努斯已經將它們全部燒毀了,沒想到他居然還留了一片,不過這片羊皮紙上沒有署名,也沒有筆跡,不會有人憑借著這么一張小紙片追查到他的身上。
但有些時候判斷是不需要證據的。
“是的,”塞薩爾不想遮掩,他抬起頭來望著薩拉丁:“朗基努斯遇到的那個撒拉遜人也是你。”
“是我,”薩拉丁說:“我聽到了有人在那里戰斗,就走過去看。沒想到看到的是——一個基督徒為了一個撒拉遜人的女孩,與另外三個基督的騎士戰斗,險些就此喪命——那個女孩未能獲救,但她所受的恩情仍舊存在并且尚未歸還,即便那個施予援手的人是個基督徒。
他從我的面前走過,所以我就救了他。”薩拉丁饒有興致地問道,“那么你呢?你看到了那些從你面前走過去的牛嗎?”
“我看到了,”塞薩爾平靜而又從容的回答道,“我也救了他們。”
“我聽說了。”薩拉丁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那些比勒拜斯的人告訴了我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他并不會去責問塞薩爾,為何不去制止那些騎士的行為,將居民的財物的返還,允許他們繼續留在城里而不是被驅逐,更不會指責,也不會懷疑塞薩爾為何不將在比勒拜斯做過的事情,到福斯塔特再做一遍?
沒人能從一頭饑腸轆轆的獅子口邊搶走它的血食,不然就要做好被它撕碎吞吃的準備。
而這份勇氣,這份能力,不要說現在只是一個見習騎士的塞薩爾,就連鮑德溫甚至于阿馬里克一世都做不到:“你做的很好,你盡了你的這份力。”
“那么我可以問個問題嗎?”塞薩爾冷靜地問道:“您是否從未離開過福斯塔特?”
“或者說還有我們的軍隊,是的,我們沒有離開。雖然我們的蘇丹努爾丁要求我們回到大馬士革,但我們沒有——嗯,或者說我們沒有立即動身,而若你要說離開福斯塔特,我們離開了,若不然你們的國王如何能夠來到這里呢?”
塞薩爾只感覺被恐懼攫住了心臟,薩拉丁和他的叔叔希爾庫等于拱手讓出了這座城市,而他們為何要這樣做呢?如果他們沒有放棄自己的野望和權力,要知道,等到基督徒進了城,再攻打福斯塔特就不是幾千個撒拉遜騎兵可以做到的事情……
他看向薩拉丁,卻只看到充滿了譏諷的微笑,和飽含著憐憫的眼睛,一個古怪的念頭從他的心里升了起來,怎么也按不住,他想起了自從進入這座城市后所發生的怪異景象。那時候他以為——那些居民不是被殺死,就是躲起來了。
但現在看起來……
“你們收買了沙瓦爾身邊的人。”
“不,不需要。”薩拉丁說,“有時候我們著實不能小看那些惡毒卑鄙的家伙,”他肯定地點點頭,他看著面前的孩子只略一思索就猜到了實情,而后無法形容的恐懼湮沒了他那張秀麗的面孔。
沙瓦爾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可以說,從基督徒到撒拉遜人,從國王到最卑微的仆人,沒有一個看得起他的,他卑躬屈膝,他諂媚無恥,他可以為了一己自私而引狼入室,又在引狼入室后,設法驅虎吞狼——他鼠目寸光,輕率魯莽,隨口就許下了根本支付不起的代價。
他愚弄了阿馬里克一世,也愚弄了遠在敘利亞的努爾丁,他隨意的擺布這些身份崇高的人物,就像是在棋盤上擺弄棋子,他操控著哈里發阿蒂德,人們都知道,這個少年只是被他放在手中玩弄的一個小玩偶,他叫他做什么,他就會做什么。
可就是這么一個人,他竟然能那么做嗎?他怎么敢那么做?他難道不顧惜自己的性命和將來了嗎?
“為什么要顧惜呢?他終究也是一個撒拉遜人,法蒂瑪王朝的大維奇爾。他的卑劣和下賤都是為了這個位置。如果沒有了身份和權力,那他也等于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你也知道基督徒的國王沒有大維奇爾這個職位,就算有,也不會給他。
既然如此,”薩拉丁的唇邊浮起了微笑,“能夠與那些殘忍卑劣的基督徒們一同沉淪在火獄中,也算是一樁快事。”
塞薩爾猛地回過頭去,他凝視著遠處的宮殿,那里依然陷在黑暗中,只有少數幾個地方亮著燈光,它看起來是那樣的平靜,鳥兒的啼叫和動人的歌聲浮動在波瀾不驚的湖面上。
他立即就要轉身離去,薩拉丁叫住了他,“你確定嗎?”他說:“你莫名離去,又突然回來,而當你趕到時,事情已經發生,你什么都做不到,挽回不了任何東西,而你的突兀離去和突兀出現都會叫人懷疑你是否與這件事情有關,你的王子保護得了你嗎?
甚至我可以說,若是他和你能夠僥幸生還,質問你的人中會不會就有他一個呢?
你想要去看看他的眼睛嗎,那種失望和懷疑的眼神,或許他會親自下令將你關進監獄,等待你的將會是酷刑和死亡。”
他等待著,但塞薩爾什么也沒說,他迅疾地跳起身來,沖上了來路,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薩拉丁沉默不語,不知道是慶幸還是遺憾,不一會兒,那個帶著塞薩爾到他面前的小宦官從暗處走了出來,疑惑的問道,“大人,你為什么不把他留在身邊呢?
我看過他了,他確實是一個好人,雖然他還那樣年幼,那樣的弱小,但他依然時常愁眉不展,為了那些無辜受害的人嘆息,您不要強求他什么,他出身卑微,幾乎與我一樣,雖然是鮑德溫的隨從,但還沒有拿到任何權利。
人們贊嘆他的美,贊嘆他的善行,但同時又在隱約鄙視他的出身,他的話語輕薄無力。”
“那些基督徒總是這樣貪婪。”小宦官繼續說道,“他們見到了一顆寶石落在地上,便把它撿起來,清洗干凈后,鑲嵌在戒指上,冠冕上,可是每當他們欣賞他的美,感受真主賜予的奇跡時,他們還是會說,哎呀,如果他沒有落到地上就好了。
這豈不是一種非常愚蠢的行為嗎?
一枚普通的石頭,即便他從一出生起,就被供奉在神圣的祭壇上,他也依然是枚石頭,不會突然變成寶石。若是失去了那些外來之物,他頓時就會變得平平無奇,被人踐踏。”
“你是在說你們的哈里發嗎?”薩拉丁問。
小宦官也笑了,很顯然,他是那種對現在的哈里發阿蒂德毫無敬意的那批人,“我看那里還沒有動靜,如果他回去了……”
“不用擔心,”薩拉丁說:“你所憎惡的那些已經燃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