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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拉丁說的很對,阿馬里克一世的死,讓他成為了一個英雄,而不是一個小丑。
他第一次攻打埃及的時候便是無功而返。雖然他用自己的錢財償付了所有騎士的傭金,依然會被人詬病過于輕信或者是過于膽小。而第二次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他向貴族們借款,向商人們借貸,挪用了拜占庭公主的嫁妝。
他可以說是孤注一擲,而他距離成功也只差那么一步。如果他還活著,那么這場遠征會成為比之前的那一戰更加難以抹除的污點——如果說第一次遠征還可以說是缺乏經驗的話,那么第二次遠征的失敗就可以將他徹底地釘在恥辱柱上。
但是他死了。
一個騎士在遠征中死去,就等于為自己預定了圣人的位置——那架深黑色的抬轎才離開加沙拉法,就見到了聞訊而來,成群結隊的朝圣者們,他們和那些原應在加沙拉法乘船返回故土的騎士們一路跟隨著國王的靈柩,直到亞拉薩路。
亞拉薩路的人們早已擁擠在每一條街道和巷道上,爭先恐后地要為他們的國王流淚和祈禱,并點燃了無數蠟燭和火把。
而等他正式下葬的那一天,一眼望去,你只能看見一片烏沉沉的暗色。
并不是每個人都買得起喪服,但早在聽聞這個悲傷的消息時,就有人開始捐贈染料和黑布,窮苦的居民與朝圣者可能只有那么一塊布,他們把它披在頭上,雙手合十,目送著六個黑衣的抬棺人將國王的棺木放在肩膀上,在修士、教士和貴族的簇擁下,緩緩向著圣墓大教堂去。
深褐色的棺木上披著兩層柩衣,分別是紫色的絲綢和金色的絲絨,金色屬于基督國王,而紫色則是來自于拜占庭公主為她的丈夫縫制的最后一件衣物。
當人們聽說,在國王的遺囑中,這兩件柩衣會被捐贈給圣墓大教堂——所有在此舉行葬禮的死者們都可以拿來一用的時候,都忍不住流下淚來。
對于他們來說,阿馬里克一世屬于那種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壞的國王,他沒有橫征暴斂,也沒有怯懦畏戰,但這樣平淡的印象在阿馬里克一世在遠征中離世后就完全不同了。
這個時代的人們對君王的要求非常奇特,他們并不指望他有多仁慈,也不指望他有多睿智,那是因為仁慈他們可以到教士那里去找,睿智應當被用在大臣和法官身上,而一個國王就應當率領著他的騎士馳騁在沙場上,如果他能為世俗的王冠爭奪領地,那固然是一件好事,但若是他能為天主的權柄而戰,懲戒那些可惡的異教徒,保障信徒們的安全,那才是真正的榮耀。
所以,無論是那些絡繹不絕前來為國王哀悼的騎士們,還是這些平凡的居民與朝圣者,他們的悲傷與痛苦是確確實實的,并沒有多少虛偽的成分。
“陛下會被封圣嗎?”一個朝圣者看著棺木遠去,一邊劃著十字,又像是在喃喃自語,又像是在祈禱般地問道。
“應該會吧。”他的同伴回答說,雖然這次他們沒能奪取撒拉遜人的領地,但阿馬里克一世的確攻下了比勒拜斯與梅斯塔特不錯,他們驅逐了撒拉遜人,將他們的寺廟改做教堂,并在那里做了彌撒——事實上,如果現在的亞拉薩路是個神權國家,或許阿馬里克一世早就被譽為“圣人”了,只等走完程序。
但阿馬里克一世顯然沒打算將亞拉薩路留給教會,無論是亞拉薩路的還是羅馬的。
為首的兩個抬棺人亞拉薩路的人們都認得,那是年少的王子鮑德溫——他很快就要成為新的亞拉薩路國王了,而他身邊的那個,是塞薩爾,一般的人或許并不認為這有什么,但稍微懂得一點權力紛爭的人都不禁微微變色。
因為抬棺人一般只有兩種身份,一種是死者的好友,一種是死者的同僚,即便是一個很愛父親,又已經成年的兒子愿意抬棺,都要經過一番爭執,何況從年齡上來說,鮑德溫不過才脫離孩童時期,而他身邊的同伴就更是不用說了。
雖然塞薩爾已經是伯利恒騎士了,但王子鮑德溫都尚未參與任何政事,更別說是他了。
無論是博希蒙德還是雷蒙,都認為這份殊榮實在是太過。
那時候在戰場上,無有親近的子侄可為阿馬里克一世打理儀容,鮑德溫讓塞薩爾去做還情有可原。但現在他們已經在亞拉薩路了,不管按照怎樣的傳統與律法,抬棺人中都不該有塞薩爾的位置,但鮑德溫非常堅持,而且宗主教希拉克略,雅法女伯爵,王后也表示了支持,大臣們最后也只得讓步。
畢竟在葬禮中,最有話語權的還是死者的家屬。
為國王送行的人們幾乎全都被阻隔在了受難廣場的階梯下,希拉克略派了上百個教士,舉著蠟燭,端著圣水從人群中走過,引領他們漸漸散開,免得如塞薩爾提醒的那樣,有人或是無意,或是有心引發混亂,進而發生如踩踏之類的可怕事故。
杰拉德的家長也找到了之前的幾個管事人,說起來有趣,這幾個管事人就是塞薩爾在圣墓大教堂做苦修的時候,為了維持秩序挺身而出的,后來有些人回去了,有些人留在了這里,他們都有一份手藝,又因為有著塞薩爾的照看,已經成為朝圣者中工人的領頭羊了。
在教士和管事人的呼喚和管制下,人群在悲嘆與抽泣中離去——他們也不是就這么走了,按照習俗,在葬禮完成后,還會有大面積的布施,有錢財,也有飯食,可能會在不同的地點,但確保每個人都能得到。
而鮑德溫與塞薩爾一行人,還在不斷地走向圣墓大教堂的深處,歷代的亞拉薩路國王都埋葬于此——不,說是埋葬也不是很對,畢竟此時的人們采用的還是墓穴鉛石棺的做法,這點與羅馬人頗為相似,除了尸首不會被火化之外。
橡木的靈柩被移入石棺——若是普通人的葬禮,石棺的棺蓋需要用抬杠和撬棍才能掩上,而這里六位抬棺人都是“蒙恩”的騎士,他們合力輕輕一抬,就將棺蓋無聲無息地推了上去——“等等,”鮑德溫說:“讓我再看看……父親。”
雷蒙嘆了口氣,鮑德溫伏下身去,在父親的面頰上吻了一吻,一邊摘下一只圣物匣放在阿馬里克一世交握的雙手中,圣物匣中有他與姐姐希比勒,還有妹妹伊莎貝拉剪下來的頭發。
“可以了。”鮑德溫說,在棺蓋徹底合上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國王,國王周圍環繞著芳香的干花,面容安詳,只有嘴唇因為被壓了一枚古老的羅馬金幣而微微上翹。
“保佑我們吧,父親。”他在心底默默地祈禱道:“就如您之前所做的那樣。”
在他們回到圣十字堡后,鮑德溫簡單洗漱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見女眷們。
超乎后世人想象的是,此時的送葬隊伍中并不被允許出現女性,尤其是貴女,一些婦女會被允許走在隊伍最后面,但她們基本上都是出身不名譽的“送葬婦”,也就是職業化的哭喪人,在一些子嗣不豐的家庭里,她們的出現只是為了渲染氣氛。
在王后,也就是拜占庭公主瑪利亞的起居室——一個很大的房間里,身著白衣的王后端坐在窗前,其他貴女們則身著黑衣,環繞著她而坐,大公主希比勒微妙地坐在她的對面,一把雕刻著葡萄的精致椅子上,而她和鮑德溫的小妹妹伊莎貝拉,被雅法女伯爵抱在懷里,她看上去很習慣女伯爵的懷抱,不哭也不鬧。
雅法女伯爵擔憂地看著鮑德溫。若鮑德溫還是一個王子,那么她肯定會走上去,把他抱在懷里,但他很快就要成為一個國王了!十四歲的國王并不是沒有過,但她不得不擔憂這個重擔是否會讓她孩子原本就十分虛弱的身體雪上加霜。
王后見了鮑德溫,立即站起身來,握住他的雙手,讓自己的繼子在身邊坐下——她在國王遠征之前生下的只是一個女兒,已經叫很多人失望,現在阿馬里克一世已經死了,她誕下另一個繼承人的希望已經化作泡影,但從另外一方面來說,鮑德溫很難有自己的繼承人——
這就意味著,如果希比勒公主若是生下一個兒子,他當然會成為鮑德溫之后的國王,但……誰知道世事如何呢?若她的女兒伊莎貝拉能夠生下一個兒子,這個兒子一樣擁有亞拉薩路的繼承權!不,應該說,如果希比勒死于鮑德溫之前,而又不幸地沒有子嗣,那么她的女兒伊莎貝拉就是女王!
即便這個女王必須與她的丈夫共享亞拉薩路的王權那又如何,她的血脈終究會永遠流淌在這片神圣的土地上!
王后告訴自己來日方長,伊莎貝拉太小了,但小也有小的好處,譬如她肯定不會給自己的女兒選中一個如安條克的亞比該般的蠢貨做丈夫。
但從表面上來看,王后的表現無懈可擊,她雙眼紅腫,面容哀戚,對鮑德溫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全神貫注地聽著,還不時地問起送行儀式的各個細節,尤其特意細問了鮑德溫有沒有將裝著國王每個子女頭發的圣物匣放在國王的棺木中。
“雖然我知道這有些越距,”王后問道:“是否可以叫你身邊的伯利恒騎士為國王畫一幅像呢?”
她說的當然是塞薩爾,塞薩爾會畫像,早在修道院里的時候就被教士們發現了,還被拉去修補壁畫和木板畫來著,只是來到城堡后,他一直忙忙碌碌,只在不久前復制地圖的時候稍有顯露——畢竟此時的繪畫手法還十分的拙劣和幼稚,哪怕他也只是出于興趣和需求學過一點,也足以叫現在的人驚嘆了。
“我的伊莎貝拉還沒有見過她的父親呢。”王后說。
鮑德溫的心立即就軟了,阿馬里克一世對這個女兒并不關切,確實地說,他對任何一個女兒都不怎么在意,他甚至有點厭惡她們,特別是在鮑德溫染病之后,見到她們,國王就不免想起,今后他的國家和軍隊都將被交在一個素不相識的外人手中……對于一個野心勃勃的人物來說,簡直就和詛咒差不多。
“當然可以,”鮑德溫馬上讓塞薩爾過來,塞薩爾向王后行禮,而后在她的示意下坐在她的腳邊——這是一個相當親近的位置,小公主伊莎貝拉見了他,立即拋棄了雅法女伯爵,搖搖擺擺地向著塞薩爾走來,塞薩爾一把將她抱住,熟練地把她轉個向,讓她靠坐在自己懷里。
貴女們見了都不由得發笑,不過在這個時候,大笑顯然不合時宜的,王后臉上的笑容更是如同厚重云層中的一絲陽光,稍縱即逝,她指著鮑德溫說:“這是你的哥哥,”而后她略略遲疑了一下:“這個也可以說是你的哥哥。”
人們都看著王子鮑德溫,鮑德溫只是露出了一個溫和而又憂郁的淺淡笑容:“是的,伊莎貝拉,”他低聲說:“他是塞薩爾,他會永遠愛你,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