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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拉遜人的使者站在街道上,望著遠處的圣十字堡沉默不語。
這座即便在撒拉遜人之中,也相當著名的堡壘,從決定選址開始,直至如今,造了五十年才算是堪堪完工。為此,鮑德溫一世甚至不得不違背他們的教義,娶了第二個妻子,用第二個妻子的嫁妝支付了剩余的款項。
歷任亞拉薩路國王的堅持并非是毫無回報的,這座圣十字堡比他所見過的任何一座軍事要塞都要來的宏偉壯麗,甚至可比哈里發的宮殿,它的城墻以及塔樓全都由堅固的石灰巖石磚砌筑而成,雙重城墻,外堡,內堡,箭塔林立,即便這些地方都被敵人占領,那座如同獅子首般的三塔樓也能夠讓里面的人固守很長一段時間。
在他們踏入亞拉薩路之前,就有一隊騎士來迎接他們,為首的是伊貝林的貝里昂。
使者沒怎么聽說過這個十字軍騎士,但這個爵位——正是亞拉薩路國王生身母親后來嫁的那個丈夫,伊貝林的休所有的,現在的伊貝林伯爵則是那位伯爵的弟弟,見到這么一個人,就表明亞拉薩路的國王并沒有折辱他們的意思。
無論基督徒還是撒拉遜人,無論是按照律法還是傳統,使者都是一個相當危險的行業。雖然一般來說,稍有理智的君王和領主都不會隨意斬殺使者,但總有例外,有時候是因為使者帶來了太過惡劣的壞消息,或者是雙方已經達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也有可能,只是因為對方的統治者或是大臣天性惡毒。
不然的話,使者總歸能夠留下一條性命,但從全身而退到留下一條性命之間的可操控區域可就太大了。
輕微些的,只是在宴會的時候逼迫使者喝得酩酊大醉,把他扔到廁所里,讓他和侏儒一起跳舞;嚴重些的,則是脫光他的衣服,涂抹柏油然后黏上羽毛(這種可能致死),“娛樂”性的比斗,甚至逼迫他與野獸廝殺——這是拜占庭皇帝常做的事情之一。
在撒拉遜人的史書上,則曾出現過一個蘇丹驟然離世,而他的使者還在另外一個地方執行他的旨意的時候,對方的蘇丹或者是埃米爾,立即翻臉,把他扣押下來做奴隸的事情。
總之,讓現代人看起來簡直就是匪夷所思的種種故事,這個時候卻是司空見慣。
而正如使者所期望的,伊貝林的貝里昂態度雖不熱切,但稱得上溫和,他們一同騎著馬穿過街道,等候緩慢降落的吊橋,在走過吊橋后并肩穿過幽暗漫長的甬道。
使者在甬道中行走的時候,雖然知道不應該,但還是情不自禁地抬頭去看,這種甬道的上方多數留有深邃到無法看見底端的裂隙。這些裂隙并不是天然的,而是人造的。在建造城墻的時候就已經預留下來,里面鑲嵌著沉重的鐵閘門,它的底端是如同矛頭一般的成排尖刺。
平時的時候,它被高高拉起,幾乎連尖兒也不露出一點,但在遇到敵襲的時候,士兵們只要砍斷吊索,就能夠讓鐵閘門嘩的一聲放到底。
在阿頗勒的城墻中也有著相似的城防設備,使者親自去觸摸和感受過。若它們都是用堅實的黑鐵鑄造成的,即便一個全副武裝的騎士,連同他同樣覆蓋著甲胄的馬匹,被貫穿也只是一霎那的事兒。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的變得急促了一些,他想象著那個場景。但不是如現在這樣平靜無波的走過——而是在他們攻打圣十字堡的時候……血與火,嚎叫和哀鳴,刀劍在黑暗中相互撞擊,迸出點點火星……
但就在下一刻,他的幻想就被打破了,他們已經離開了甬道,重新走到了陽光下。
今天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不過出乎他意料的是,貝里昂并沒有直接將他們引入主塔樓,而是在主塔前稍稍等候了一會,直到從主塔樓中走出了一個俊美的年輕人,一看到他的黑色頭發,綠色眼睛,使者就馬上知道他這是亞拉薩路國王最為信任的一位近臣。
他與貝里昂說了幾句話,貝里昂是一位有爵位的領主,在亞拉薩路的宮廷中資歷也應當勝過這個年輕人,但他對這個年輕人的態度十分謙和,雖然不能說猶如仆從或者下屬般的謙卑,但也至少是平視對方的。
而那個年輕人坦然的接受了這一切,他甚至代國王感謝了貝里昂的工作,然后他向他們走過來,將目光放在了使者身上,更令使者驚訝的是,他竟然用撒拉遜語對他們說話。
“愿您平安,國王的客人們。”
“愿您平安。”使者說,但還是有些不太明白——或許是年輕的國王,突然覺得不該這樣溫和地對待曾經敵人,才會讓自己的近臣將他們攔截在主塔之外——他以為他們可能要受一些刁難了,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在談判開始前,”塞薩爾說:“國王陛下讓我來問問你們,是否要先去見見你們的蘇丹努爾丁?”
使者的眼睛睜大了,他當然愿意!
在他的想象中,即便亞拉薩路的新國王確實如人們所傳說的那樣仁慈,不會去侮辱敵人的尸體。但在談判結束之前,他們應該是見不到努爾丁的,他甚至已經做好了今天無論是否能夠結束談判,都要懇求基督徒的國王,允許他為自己的主人舉行“歸真”儀式。
撒拉遜人同樣會為去世的人舉行儀式,只不過他們的臨終圣事非常簡單,通常由至親為死者清洗身體,而后從頂至踵,包裹上潔凈的白亞麻布或是棉布,最后“贊禮”,也就是為死者祈禱。
使者跟隨著塞薩爾來到了一處寂靜的庭院里,在庭院里沿著開敞的階梯往下,徑直走入地底——那里可能原先是被用來儲存酒類或者是谷物的,干燥而又陰冷,雖然不大,但足以容納蘇丹努爾丁那具老朽卻神圣的身軀。
一見到那張熟悉的面容,使者就差點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能夠被派到這里來,又擔任著這樣重要的工作的人當然是努爾丁身邊最為信任的人,他對蘇丹的忠誠無人可比——這位同樣年過半百的老人只覺得一陣昏眩,又一陣酸楚,他的眼淚沿著皺紋縱橫的面頰往下流,浸沒在他的衣領里。
他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具傷痕累累的軀體,凝結著血污,即便沒有蛆蟲蠕動,也會散發著惡臭的氣息,遍布青黑色的瘢疤。
但等他仔細去看,才發現,蘇丹的面容和身體都被好好的打理過了——不像是在千里之外的異國他鄉,在殘酷的戰場上,倒像是在阿頗勒的宮殿中,于親人和臣子們環繞下安然離去的,皮膚灰白,干凈,修剪了頭發和胡須,他的眼睛合攏著,面目并不猙獰,甚至帶著一些釋然。
身體雖然僵硬,冰冷,但就連死去之人必然有的腐朽氣息都很微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淺淡清甜的玫瑰香氣,他的雙手合攏在胸前,雙腿并攏,用潔凈的白色亞麻布包裹著——可以看得出,做這些事情的人雖然不怎么熟練,也不怎么理解撒拉遜人的交易,步驟和方式上都有些錯誤,卻足夠虔誠,認真。
“你們竟然允許……我們的教士為他施行撒拉遜人的儀式嗎?”使者低聲問道,
“抱歉,”塞薩爾說,“我們是想找一個撒拉遜人來為他完成臨終圣事的,但問題是,我們并沒有俘虜你們的教士。”
這也是一樁無可奈何的事情。畢竟加利利海之戰打的就是一個突襲,十字軍并沒有多少人,他們只是在虛張聲勢,雖然這次虛張聲勢獲得了很大的成功,但騎士們也沒有狂妄到以為自己可以以一敵百甚至于敵千,即便是追擊,他們也沒去尾隨那些真正有實力的法塔赫和埃米爾。
而撒拉遜人與基督徒與不同,基督徒的軍隊里,必然會有大批的教士隨行。而撒拉遜人的陣營里,只會有寥寥幾個以書記官的身份隨行在蘇丹左右的“學者”。
而在夜晚的混亂中,并沒有“學者”被他們俘虜——只有兩個死的,這讓他們有些為難。雖然他們手中還有一些撒拉遜人的俘虜,但他們也不能確定,這些撒拉遜人是否愿意,又或是能不能做好這件事情……
“是我做的,”塞薩爾說:“請不要將這件事情視作一樁神圣的宗教儀式,這只不過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憐憫。一位君王也好,一個乞丐也好,都不該渾身骯臟,丑陋不堪地離開這個人世。若是您覺得我有所僭越,我在這里向您致歉。”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憐憫?”使者喃喃道,“這可真是一句可以媲美詩句或箴言的話語啊。若是蘇丹努爾丁還在世,他甚至可以為此饒恕你的性命。
雖然他已死去,但我相信我的主人不會因為一個人對他的善意生出仇恨的心,您不該對我致歉,相反的,我應該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和謝意。”他不曾猶豫,直接向塞薩爾深深的鞠了一躬。“這是我不曾想到的——我相信所有的撒拉遜人都會愿意看到我們的君王一如生前般威嚴而又潔凈。
請您告訴我,他在離世的時候痛苦嗎?”
塞薩爾斟酌片刻:“蘇丹努爾丁在戰場上戰斗到了最后一刻,他從馬上墜下,是受限于他凡俗間的軀體,而非他的意志,他在進入亞拉薩路的第一晚悄然離世,無聲無息,神態安詳,或許他知道自己已經履行了他在人間所有義務,是登上天堂的時候了。”
使者聞言露出了一個苦澀又安慰的微笑。“您的描述多么美好啊,我會將這些話如實講述給蘇丹努爾丁的妻子與兒女聽,好叫他們的心不至于繼續沉溺在無盡的哀傷中。
而您,您所經之處,必然玫瑰開放,泉水涌出。”
他這么說,是因為在撒拉遜人的觀念中,直接贊美一個人會招來邪惡之眼(也就是嫉妒引來的災禍),所以要么如薩拉丁那樣用一句詩句來形容,要么就形容他周遭的事物。
“伯利恒騎士塞薩爾,我會記得您的名字,為了您曾經為蘇丹努爾丁所做的——若是有一天您在戰場上與我們遭遇,又不幸成了我們的俘虜的話,無論是哪一個人,蘇丹或者是埃米爾,他都會給您一匹馬,食物和水,然后放你走,隨便您回到哪里去,這是撒拉遜人的承諾。”
塞薩爾聽了,卻不說什么,只是微微一笑。
使者看得很清楚,這個少年人似乎并不認為,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一個被縛在階下的囚徒,他在心中搖了搖頭,這或許就是年輕人的意氣,但這股意氣又是那樣的珍貴,那樣的明亮。
他讓他想起了還在埃及的薩拉丁,薩拉丁是由他的叔叔希爾庫引薦給蘇丹努爾丁的,而努爾丁一見到這個年輕人,就非常的喜歡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個年輕人一直是他的侍從,伴隨在他的左右,他像教導自己的兒子一樣教導他。
而這個庫爾德人也不負所望,他不但成了一個勇武睿智的將領,也成為了蘇丹努爾丁也不得不忌憚的對手。現在努爾丁對他的預想似乎已經成為了現實——在不久之后的將來,在薩拉丁廢黜或者架空了哈里發阿蒂德之后,他必然會北上侵掠敘利亞。
而與之相對的,蘇丹努爾丁的三個兒子卻猶如獅子生出的三條鬣狗,在他出發之前,他們就已經開始相互撕咬。站在他們身后的第一夫人,第二夫人與第三夫人也已經是各施手段,擾得整個阿頗勒都不得安寧,更不用說。摩蘇爾還有一個他們的堂弟在虎視眈眈。
如今敘利亞的表面局勢還算平靜,但毋庸置疑,只等蘇丹努爾丁的身后大事落定,這片廣袤的土地就會立即陷入混亂,到時候他又該往何處去呢?
在談判開始前,撒拉遜人的使者先向亞拉薩路的基督徒國王獻上了禮物。
香料,絲綢,黃金與白銀的器皿,還有……女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