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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往阿頗勒的路途中(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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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萊拉的不吝贊美引來了眾人的注視,無論在這里的撒拉遜人對于基督徒有著多么深切的仇恨,在這尊由真主親手締造出來的珍寶前,依然不由得緩和了神色。

  不,等等,或許不能說所有人,因為在這個房間里,還有一個人,依然醉眼惺忪地躺臥在“綺艷”的懷抱里,似乎對這里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滿不在乎。

  不要說塞薩爾,就連若弗魯瓦也頓時開始蹙眉,事情變得棘手了。此人正是他們此行的目的——拉齊斯。

  若弗魯瓦和塞薩爾已經見過了不少撒拉遜人,無論是在戰場上,又或者是在宮廷中,但眼前的這個撒拉遜人,完全違背了以往的深刻印象——撒拉遜人中的男性似乎總是神色肅穆,性情剛毅,不茍言笑的,他們蓄著鐵絲般卷曲的虬髯,裹著頭巾,不露出一點頭發,身著樸素的黑色大袍,系著手掌寬的牛皮腰帶,身上除了一枚銀戒指之外別無他物。

  而拉齊斯……看看他現在的樣子吧,他的頭巾早就不翼而飛,頭發散亂,面孔通紅。他如所有的撒拉遜男人那樣留胡須,但留的很短,幾乎緊貼著皮膚,更像是一層青黑色的影子。他松弛地伸著雙手,將一條腿擱在幾個枕頭堆起來的絲絨丘陵上,胸襟打開,就連最里面的長內衣也是歪歪斜斜,不成樣子。

  這種姿態不僅僅是散漫,哪怕說是狂放、糜爛也不是不可以。要說作為大馬士革中的重要人物,他會對塞薩爾及若弗魯瓦的來歷一無所知,那才叫荒誕,此刻卻依然擺出了這樣的姿勢——似乎已經闡明了他們此行不會這么順利。

  拉齊斯先是笑了一聲,他聲音沙啞卻異常的富有韻味。在年過四十的男性中,他可以稱得上年輕而又英俊,有著一雙如同蜂蜜般的眼睛。雖然說是他在追逐萊拉,但萊拉最終愿意接受他的愛意,將他邀請到自己的房子內,也說明了他確實得到了這位“綺艷”的青睞——當他睜開眼睛來看過來的時候,其中并沒有多少被打攪到的不悅,反而帶著一種要命的清醒。

  “我聽說過你,他們說你是基督徒的選民,是亞拉薩路國王身邊的侍從,他非常的信任并且看重你。人們都說你可能會成為最年輕的大維齊爾,”他伸了個懶腰,“這世間或許確實有著如同泉水般純凈的友情,也有可能你們各有目的,只不過是彼此利用,更有甚者,在你們之中有一個傻瓜,不是他愚弄了你,就是你愚弄了他。

  他借助你獲得基督徒們的認可,讓人們都認為他的麻風病并非真主的懲罰,而是一樁難得的考驗,只要經過了這場艱難的試煉,他將來就有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的國王,甚至于圣人。

  你呢,在不久前你還只是一個以撒人的奴隸,你的出身一直被那些基督徒們所詬病,他們的宮廷與我們的宮廷完全不同,你的身體里,若是沒有留下騎士或者是貴族的血。即便你為他們奪得了大馬士革或者是阿頗勒,你也休想得到他們的尊重。”

  他笑了笑,“我們不同,只要德行、智慧與勇氣,以及虔誠都能夠得到真主的認可,即便他會成為蘇丹或者是哈里發,也不會叫人多奇怪,更不會有人反對。”

  他伸手點了點傾倒在他身邊的杯子,一旁的“綺艷”立即將杯子立起來,并且為他倒滿了殷紅的葡萄汁。他拿起來一飲而盡,長長的嘆了口氣。“我不知道你們的傳說是真是假,但這聽起來確實就像是一個精彩的故事。只是你有一個做國王的兄弟和朋友為你做擔保,所以他們愿意承認你,讓你以埃德薩伯爵約瑟林三世之子的身份行走在世間。”

  他斜睨了塞薩爾一眼,“你確實有一副與這個故事價值相等的容貌。但那又如何呢?不管是亞拉薩路的國王,還是埃德薩伯爵約瑟林三世,他們都是基督徒,是撒拉遜人的敵人,我會為他們感嘆、惋惜,當他們的頭顱被擺在酒桌上的時候,我甚至會為他們做詩,”他向塞薩爾舉了舉杯子,“當然還有你,美貌、青春與生命都是那樣的短促。

  但當他還在生的時候,很抱歉,我不會為他付出任何東西,哪怕睨是卡馬爾的客人,你或許應該知道一下——我和卡馬爾的關系并不怎么好。作為一個臣子,他過于天真、遲鈍、優柔寡斷,他甚至愿意向一個敵人展現他的仁慈。

  但基督徒的騎士,”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我知道你向我借閱那些有關于麻風病的醫學典籍,是為了你的密友和君王,真主賜給他的并不是恩惠,是懲罰,是的,他本身或許無罪,但他是亞拉薩路的國王,十字軍的統帥,他注定了要墜入火獄中遭受折磨,現在也只不是將這種折磨提前了十來年罷了。

  我不會將那些書籍交給你,讓你去救他,我不會讓他健康的活著,長久的活著,直至能夠提起他的長矛馳騁在戰場上,因為他將要殺死的是撒拉遜人的士兵,是我的朋友和兄弟。

  當然你也可以說你曾經為我們的蘇丹努爾丁凈體,我不知道你是有意又或者是無意——是啊,你這樣做,即便連蘇丹的兒子或者是妻子,也要感謝你,沒有讓他在死后遭到敵人的羞辱。但若是你用這份恩情來索取回報,來勒索、挾持,你難道不覺得可恥嗎?”

  這番話或許有很多人都在心中想過,畢竟他們是不死不休的敵人。無論將對方想象的有多么惡劣,多么卑鄙,都不能說過分。

  但拉齊斯是第一個將這些話明明白白說出來的人,若塞薩爾的確是個不諳世事,又處在最看重尊嚴與他人看法的時期的少年人……就連他身后的若弗魯瓦都感覺到腸胃里一陣翻涌,難以安歇。

  對方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在指責他們,想要憑借著一份蓄謀已久的恩情來敲骨吸髓,而且不是一次、兩次。

  “你們將這份恩情反反復復的賣了好幾遍。那些禮物姑且不算,”拉齊斯意興闌珊地說,“你們得到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勝,年輕的國王得以奠定權力的基礎,十字軍的榮譽也被挽回,還有埃德薩伯爵——你的父親……你們似乎忘記了,蘇丹努爾丁就死在了你們的刀劍下,一群兇手,卻因為給予了死者最后一點尊嚴,歡欣鼓舞,洋洋得意,四處宣揚自己有著無上的仁慈,豈不是很可笑嗎?

  等你到了阿頗勒,除了你的父親之外,你還能得到來自于夫人們與王子的饋贈,那些饋贈可以讓你組建起一支僅屬于自己的軍隊,有這些還不夠嗎?貪得無厭的東西!”拉齊斯冷冰冰地說道,”你讓我想起那些表皮完好內卻引起腐朽不堪的果實,當人們并不了解你的時候,會將你視若珍寶,但事實上呢……你的內心與那些基督徒一樣發黑發臭……

  行了,走吧,看在卡馬爾的情分上,我不會對他的客人不利,但你確實叫我厭煩。”

  這個逐客令已經是相當的不講情面了,就連若弗魯瓦也已經心生退意,只是幾本醫學書籍而已。他們在大馬士革得不到,難道就不能去阿頗勒找嗎?那里的大圖書館應當也不會拒絕他們的到訪,又或者是從那些商人手中得來——只要他們愿意付出足夠豐厚的回報,拉齊斯的書籍也不是抄錄的嗎?

  就連萊拉看向塞薩爾的視線,也不由得帶上了一絲的憐憫,有幾個“綺艷”甚至蠢蠢欲動,想要去安慰這個可憐的美少年——他們都以為拉齊斯與這個基督徒人的對話到此為止了,拉齊斯的態度很明顯,無論對方做出怎樣的努力和承諾,他都不會答應他的請求,而他們也沒有多少時間,明天他們就要出發,前往阿頗勒。

  但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是,這位即便只看容貌,也能引得無數人憐惜的少年人并沒有因為這番諷刺而立即羞惱的離開房間,他甚至表現的非常從容,仿佛剛才所聽到的一番話是在贊美他,而不是在貶棄他。

  確實,如果塞薩爾真的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無論如何,他都忍不下這份羞辱。

  但他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就已經成年了。而在醫院輪轉的時候,他不知道見過了多少生離死別,人情世故。在這個世界上有什么能夠比生命更重要的呢?沒有,這一點他早就領悟到了。

  何況他來到這里也已經有足足六七年的時間,他已經看出拉齊斯是故意顯露出這樣的態度,說出這樣的話的。

  可能,卡馬爾也已經知會過拉齊斯,他知道,如果塞薩爾堅持,他可能真的要將那幾本珍貴的書籍借給他抄錄。但作為一個撒拉遜人,他又是滿心的不情愿。他承認自己并不是一個胸懷廣闊的人,他永遠無法對自己的敵人抱有憐憫之情或是做出尊重的姿態。

  他希望他的冷言冷語能夠打發這個少年人走——但這個少年走了過來,在他面前盤膝坐下的時候,他也只能側過頭去不看他,然后他就見到這個少年人,從身側摸出了一個錢囊,然后打開上面的繩子,從里面摸出了一個金幣,擺在他的面前,“我出一個金幣換你的那些醫學書籍的抄錄權可以嗎?”

  拉齊斯先是愕然,而后幾乎要被氣笑了,他以為這是一種低劣的報復手段,用來嘲諷他所珍愛的那些東西也就值那么一個金幣,“看來你是不愿意了,”塞薩爾說道,然后他又往上加了一枚金幣:“兩枚怎么樣?”

  拉齊斯的手甚至已經按在了他的虎牙匕首上。如果對方想要羞辱他,他也不介意用真正的撒拉遜人與基督徒打交道的方式來對待他。

  而此時,塞薩爾您將地毯上的金幣擺到了第十枚,“那么我用十枚金幣來換呢?”

  拉齊斯已經坐起了身,他身邊的那個“綺艷”,已經靈巧的躲開了。房間里鴉雀無聲,只有他們在對話,一些人面露憂色,而一些人則移動到了更為微妙的位置上,若弗魯瓦也已經將手放在了劍柄。

  他知道拉齊斯是被選中的,他曾經接受過先知的啟示。而在撒拉遜人中,“學者”能夠帶給人知識,也能帶給人死亡。因為他們最初也是最崇高的那位先知就是憑借著刀劍奠定統治基礎的。

  塞薩爾停止了動作,他們這次出來并不打算買些什么東西,即便要買,他們也只會通過契約和文書。而不是真正的拿出真金白銀來,所以他的錢囊里也只有幾十枚金幣而已。“一百枚呢?”塞薩爾望著那個面色冷峻的中年人平靜地繼續說道,“一千枚呢?一萬枚呢?十萬枚呢?甚至一百萬枚呢?若是一百萬枚,您會感到羞辱嗎?”

  雖然人們將書籍稱作智慧的結晶,又說,智慧是無價的,但這也是說說而已。那些為哈里發教書育人,翻譯典籍的學者們都獲得了豐厚的報酬。如果拉齊斯的藏書真的能夠換來一百萬枚金幣,人們絕對不會認為他是背叛了撒拉遜人,或者是做了蠢事,只會認為這是真主賜予他的好運。

  一百萬枚,這意味著什么?幾乎可以重新建立起一個國家,拉齊斯站在那里,但他的神色已經漸漸平和了下來。

  當然,不是為了那虛無縹緲的一百萬枚金幣。他已經意識到了,對方要說什么。

  任何東西都會有一個定價,只不過這個定價未必是以黃金來作為標準的,甚至未必是人們可以看見和觸摸的某些東西——就像是拉齊斯若是答應了下來,為了那些金子,他所要舍棄的。豈止是幾本書籍呢?更多的還有他的榮譽和尊嚴。

  拉齊斯沉默了。如果真的有人將這樣豐厚的報酬放在他面前,他是會答應的——就像眼前的這個少年人一樣,隨便他們怎么說也好,無論是以往的善行都是一種虛偽的惺惺作態,又或是貪得無厭,借著一份微薄的恩情,反復要求他們予以回報,又或是被他們懷疑他的品行,不僅僅是對撒拉遜人的,還有對基督徒的——對他的朋友、兄弟和君主的忠誠,他都不以為忤,也不會因此改變自己的想法和行事方式。

  他來到這里,只為了達成一個結果,哪怕他并不知道,那些書籍是不是真的能夠對亞拉薩路國王的麻風病有什么作用,但就是為了這么一點渺茫的希望,他也要竭盡全力。

  拉齊斯不得不說,有那么一瞬間,他動搖了,這種真摯的情感,就如同美貌一樣,可以叫人震撼與屈服,尤其是他將自己放在這個少年人的位置上時,他并不能確定,自己是否愿意為了蘇丹承受這樣的屈辱與人們的誤解,有時候卑微的活著,遠比高潔的死去更困難。

  “但你并沒有一百萬枚金幣。”他說,這里指的并非是金幣,而是在質疑,他未必有這樣的權力來兌現他的承諾。

  “我現在當然沒有,但你怎么知道今后的我就不會有呢?”塞薩爾微笑著反駁道,相比起拉齊斯的緊繃,遲疑,兇狠,他一直表現得非常松弛,他甚至一直將雙手輕輕的放在膝蓋上,手指向下垂著,從他身上看不到一點恐懼,一點猶豫,哪怕拉齊斯站了起來,他必須仰著頭看他,他的回答依然那樣的沉穩而又清晰。

  “正如您所說,在撒拉遜,只要有真才實學的人,就能成為一個將領,成為一個官員,成為一個埃米爾,或者是大維齊爾,甚至可能是蘇丹和哈里發。

  既然如此,你又怎么知道我無法償還在您這里欠下的這筆債呢?”

  “你可真是個傲慢的人啊,”拉齊斯說道,“你沒有領地,也沒有軍隊,只是一個與你同樣年少的國王身邊的侍從,而他的生命就如同風中殘燭,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熄滅,在你的腳下,并不是堅實的巖石,而是松散的沙土……而你依然……”

  他突然頓住了,“看看我今晚都做了些什么……基督徒,我依然認為我會為今天的這個決定而后悔——我可以將我手上的那幾本書籍借給你,你可以拿去抄錄,只是不能離開我的房子。但若是你真的憑借它們讓你的兄弟和君主痊愈,那么你要記得你欠了我的債。”

  “我記得。”塞薩爾說,然后他思考了一會兒,從長袍里面拉出了一條金鏈子,金鏈上是一個十字架,十字架上鑲嵌著一枚很大的紅寶石。這枚金項鏈曾經被包鮑德溫佩戴過,在艾蒂安伯爵失蹤的時候,他不得不讓塞薩爾去為他探聽消息,為此他贈送給塞薩爾一件黑貂皮外套和這枚金十字架,希望在必要的時候,這兩樣東西可以讓他擺脫必死,或者是被俘虜的命運。

  贈出的禮物當然沒有索回的道理。而這兩件東西也一直被塞薩爾謹慎的收藏著。直到這次出使,雖然他并不怎么愿意,但他這次是喬裝出行,除了這枚金十字架之外,從衣物到飾品都是撒拉遜人的。

  “我將這件東西作為抵押,”他說道:“請你不要把它隨意的轉賣,或者是贈與他人。如果將來您認為我可以履行我現在立下的誓言了,您就來找我,帶著這件信物。”

  “你會答應我所有的請求嗎?”

  “這個我不能向你保證,”塞薩爾坦然地說道,“但我可以承諾,我必然會竭盡全力。”

  這次拉齊斯沉默了好一會兒,大多數人都以為他要反悔了,沒想到他還是伸出手去接過了那枚十字架。

  如果塞薩爾說,無論什么愿望,他都會為他達成,他才真的要反悔呢。

  “我讓我的仆人帶你去我的房子,”拉齊斯說:“他會指給你看你所需要那幾本書在哪里,你可以抄錄,但我希望你能夠在天明之前離開,更不要四處宣揚,這樣我會很丟臉。”

  他直言不諱的說道,塞薩爾當然無有不應,等他們離開房間,拉齊斯才終于露出了一副煩惱的神情,“真主實在不該讓這樣的孩子生在基督徒的城堡里。”他說。

  “若是真主真的將他放在阿頗勒或者是大馬士革,又有什么好處呢?”萊拉擺了擺手,示意“綺艷”們重新開始唱歌、奏樂、舞蹈,她則款款走向拉齊斯,取代了原先那個“綺艷”的位置,將他的頭溫柔的攬入懷中。

  “您覺得蘇丹努爾丁的那三個兒子有誰值得他輔佐嗎?”

  拉齊斯啞然,還真是,他雖然厭惡基督徒們,但也不得不承認那個年少的亞拉薩路國王確實已經顯露出了非同一般的光華,而在不久前的談判中,也可以看出,他有著之前幾位國王未曾有過的仁慈與寬和。

  努爾丁的那三個兒子……不好意思,若是這樣的明珠落在他們手中,只怕用不了幾天,就會被碾為塵土,“我就不信真主會如此薄待撒拉遜人。”他嘟噥道,拉齊斯比其他女子更為纖長有力的手掌撫摸了上來,在這種輕柔的安撫中,他很快閉上了眼睛。

  拉齊斯并不知道,就在他徹底的陷入昏睡之后,萊拉離開了房間,她走到另一處寢室中,坐在梳妝臺前拭去臉上的脂粉,然后開始望身上和面孔上涂抹深色的油膏——每個地方都確保擦到,并且利用一種特殊的藥水將頭發臨時染成棕色,將頭發梳成辮子,并扎在一起。

  隨后,她脫下光亮的絲綢,穿起了粗糙的黑布短袍,裹上了斗篷,拉起了兜帽。當她赤著雙腳走出這棟房子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努比亞女人——失去了那些顯著的特征甚至與原先的模樣產生了鮮明的對比后,即便有人與她正面相遇,也不會有人猜到他正是大馬士革中最為著名的“綺艷”萊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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