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機推薦:
“我沒想到你還會做這個。”若弗魯瓦興致勃勃地說。
塞薩爾也不由得露出了懷念的神情。“在我剛到圣十字堡的時候,我經常給鮑德溫做。”事實上,在這個時期,除了被上帝所眷顧的一些地方——譬如“流著奶與蜜之地”,人們對于自然的無能為力,對科技的忌憚恐懼,加上教會與王室的嚴格控制,土地里的產出一向不盡如人意。
除了節日,盛會,或是為了迎接貴客,一些十字軍騎士還在家里的時候,每天也就是面包,奶酪,蔬菜湯循環往復,肉食多數來自于半野放的豬,羊和衰老的牛,雞鴨以及狩獵所得,齋戒期間的魚還要看他們的領地上是否有河流,不然就只有咸魚可吃。
就連這些“老爺”最主要的也是保證自己的身體能夠在繁重的訓練與頻繁的出征中堅持下來,而非食物的味道、顏色和口感,平民就更是不必說了。
即便是在大貴族的城堡里,廚師最被看重的也不是廚藝,而是看他是不是能夠又快又好地處理獵物,熏制,腌制,風干肉類,能不能準確地分辨、儲存谷物和蔬菜。
而較為富裕的那些大領主以及國王們,他們所吃到的東西也依然局限在用料的珍貴上——從優雅的天鵝到獨角鯨,從洋蔥到藏紅花,當一個人去赴宴的時候,判定這場宴會的好壞,通常只看有沒有奢侈的糖堆或者是染成了金黃顏色的藏紅花湯。
甚至直到一兩百年后,依然有將食物不斷往下傳遞的陋習。簡單點來說,就是先將食物奉給給主人和貴賓(并不切割成碎塊),他們用匕首割下自己需要的部分,再轉給等級較低的客人。等這些客人取用完畢,剩下的零星肉碎就會被賜給侍從和仆人。
等到侍從和仆人仔細啃完骨頭上的最后一絲肉,這根骨頭才有可能會丟給在餐桌上穿梭不休的獵犬——有些仆人吃得比較認真,還會將骨頭折斷吮吸里面的骨髓,而他們之中若有人不這么做,就還會被嘲笑為老爺做派。
塞薩爾幸運在,一進入圣十字堡,就成了鮑德溫身邊的仆從,鮑德溫似乎也沒有將面包屑,湯底,肉渣賜給仆人的意思——也有可能是因為那時候他已經染了病,已經習慣于不留下什么“賞賜人的東西”。
當塞薩爾提著鍋子,煮了濃湯,然后拿出兩只碗,相當公平的一人盛了一碗的時候,鮑德溫也沒有提出異議,他們就這樣自然而然地養成了僅屬于他們的習慣。
而等到他和鮑德溫成了扈從,需要在宴會中站在貴人身后,為他們端盤斟酒的時候,國王與當時的王后瑪利亞也沒有強迫他們吃這些殘羹剩飯的意思——如果鮑德溫不是王子,或許還有人嘲笑他們不知好歹,能夠從國王,王后盤子里剩下的菜肯定是最美味,最柔軟的。
呃,這個怎么說呢?當時的王后,瑪利亞公主至少還算是吃得整齊干凈(就是不那么亂糟糟的)。而國王阿馬里克一世就像是雅法女伯爵抱怨過的那樣,他那只可能才擼過鼻涕的手,也只是在餐桌巾或是外袍上擦拭了一下,就去捏盤子里的食物,留下來的東西更是能夠讓塞薩爾大驚失色,倒退三步。
那段時間可能是他們偷食物最頻繁的時候,天主與圣人的恩賜,正在讓他們迅速的長大,而長大所需的能量又不會憑空而來。他們的肚子似乎總是在咕咕叫——干面包只是聊勝于無的東西,鮑德溫房間壁爐上的那口鍋子從來沒有空過,不是燉著咸肉菜湯,就是熱著葡萄酒和水果。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胖胖的若望院長來探望他的時候,帶著的東西也逐漸從書籍,圣物變成了食物。說實話,杰拉德家族的幾道秘方確實相當有效。吃完了一大碗罐瓦罐羊肉或者一大匣子蜜餞后,他們總能睡個好覺。
不過對于鮑德溫來說,他更喜歡塞薩爾做的菜,他不會像是城堡里的廚師那樣,為了彰顯菜肴的珍貴,拼命地往里面放香料,有時會在宴會上送上來的湯,更像是一碗加了香水的顏料,其味道可想而知。
不過那時候城堡中的食物還不是那么豐盛,就是塞薩爾經常去集市搜刮原料,所能施展的手段也就只有那么幾種。
“可以喝了嗎?我看差不多了,應該可以喝了,你往里面加了什么,是藏紅花嗎?”
若弗魯瓦的一連串問題將塞薩爾從記憶里拉了回來,他低頭看了看那口大鍋,鍋中的液體正在發出汩汩的響聲,大大小小乳白色的水泡不斷地破裂又從水底升起,里面的肉塊和蔬菜,猶如在水面下起伏的魚群隨著它們翻滾著上上下下。
猛地一嗅,初時只能被滾熱的蒸汽燙傷鼻子,但隨之而來的就是香氣,不是香料那種刺鼻的氣味,而是蘊含在水汽中,仿佛要打破才能嗅到的濃郁甜香,每一縷都是那樣的悠長,清晰(若弗魯瓦甚至可以清晰地辨別出羊肉,野蔥,卷心菜的氣味),直入肺腑,令人口舌生津。
“不,”塞薩爾說:“我只是加了一些甜菜根和生姜。”
“那也很珍貴了。”若弗魯瓦真誠地說,努力將眼睛睜大,好讓自己顯得很可愛一些,塞薩爾無奈地看著他繞來繞去,就不肯離開的樣子——“你要嘗嘗味道嗎?”
若弗魯瓦頓時眉開眼笑,一旁的廚師馬上會意地取過一只足有馬頭大的木碗——幾乎是個小水桶了,塞薩爾提起大勺,滿滿地給他盛了一碗羊肉和卷心菜,圣殿騎士接過,馬上就跑出了廚房,一眨眼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總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或許是個又安靜又舒服的角落——匆匆忙忙地在開餐前將這份特別的加菜吃完,用他的話來說,他只是代騎士們嘗嘗味道,以免塞薩爾因為不熟悉他們的口味而犯了錯。這種說法當然會叫騎士們嗤之以鼻——每一個騎士,無論是圣殿、善堂還是圣墓,在這個時候肯定是相當一致的同仇敵愾。
“這可真是見了鬼了。”若弗魯瓦一邊吞咽著美味的肉湯,一邊感嘆道,“若是在我的故鄉吃到這種湯,我可未必會跑到亞拉薩路來。”他不太恭敬地說道,不過他也真是沒想到,塞薩爾居然會用這個手段來消除團隊中有些僵硬和緊繃的氣氛。
鮑德溫的初心當然是好的,但他忽略了自己的身份,亞拉薩路的國王,還有之前的加利利海之戰——它是十字軍近幾年來取得的唯一一場勝利,而且這場勝利幾乎可以被判定為一樁圣跡,在此之前,誰能想到努爾丁的數萬大軍竟然會被幾百個騎士在一夜之間擊潰了,就連努爾丁自己都不幸墜馬身亡,成了這位年輕國王腳下的一塊基石。
又或者是說,他對塞薩爾有著盲目的信心,認為他可以處理得好所有事情,包括這九十個騎士以及他們帶著的扈從,武裝侍從和仆人。
在這些騎士中,固然有一些曾經跟隨阿馬里克一世遠征埃及,甚至還有幾個在戰場上受過塞薩爾的恩惠,他們毫無疑問是站在塞薩爾這邊的。
但在十字軍主力北上遠征姆萊大敗后,為了彌補損失,三大騎士團不約而同的調撥了一部分原先駐守在邊遠戰線上的成員,又招募了一部分新人。這些人即便聽聞過塞薩爾的事情,也會被那些感覺更像是教士們編造出來的圣跡般荒謬的事情弄得暈頭轉向。
什么?他原先只是個奴隸,逃到了阿馬里克一世的馬前才終于獲救?什么?他成了鮑德溫的仆從只用了幾天,就讓王子對他言聽計從?什么,他竟然能夠和王子一同參加揀選儀式。而這場揀選儀式,他們明明應當在圣殿教堂中完成,第二天一早,人們卻發現他們在圣墓前沉睡?
什么?王子獲得了圣喬治之矛,雖然罕見但也并不令人意外,但他身邊的侍從也能獲得并不遜色于任何一個伯爵或者公爵之子的眷顧?什么?他們還不到十四歲的時候就成為了扈從,緊接著被拔作為見習騎士,然后就是遠征的戰場上,垂死的國王為他們舉行了授劍儀式,讓他們在一些人還在城堡喂豬的年齡成為了騎士?
什么?新王將他視作兄弟,發了對等的誓言,不不不,他居然真是新王的兄弟?他是被囚禁在努爾丁城堡中的約瑟林三世的獨生子?還有什么出生證書上的掌紋,一筆價值二十萬金幣的財產等等等等諸如此類,他們都要懷疑,這里面至少有一部分是新王為了將這個仆人抬升到一個原不屬于他的位置而特意造出來的謊話。
他們對他充滿了疑惑與猜想,雖然不至于直接上前挑釁,但更多的還是保持著觀察與疏離的態度,更不用說,也不知道鮑德溫四世王是如何的靈機一動,居然想到三大騎士團中抽調人手。
圣殿騎士團與善堂騎士團的關系一向很差,他們相互看不起對方。圣殿騎士團嘲笑善堂騎士團是個軟弱的偽君子,善堂騎士團則反唇相譏說,圣殿騎士團現在已經墮落成了一個見錢眼開的吝嗇鬼。
圣墓騎士團呢,可以說,圣墓騎士團從一開始就是獨立于各大騎士團之外的。因為他們的第一個大團長就是圣墓的守護者——初代的戈弗雷,無可爭議的圣人,之后的大團長也都是耶路撒冷的國王,而他們的職責是守護圣墓與圣十字架,除了國王親征,他們也很少參與到其他人的戰爭中。
這些年輕氣盛的騎士們聚在了一起,不摩擦出一點火星來才叫奇怪呢。
在其他地方可以迅速叫他們親近起來的手段也很難在這里施展,圣殿,善堂和圣墓,都是武裝修士組織,除了圣墓騎士團的大團長是圣地之王,因為需要履行“戈弗雷的誓言”而必須接過傳承的重任之外,騎士們都是要舍棄世俗的欲望,投身于天主的事業中的。
他們并不能擁有私人財產,也沒有繼承權,或者是被繼承權,他們禁絕女色,也就是說,不能夠追求貴女,也不能夠享用伎女,萬幸,為了保證作戰能力,他們還能夠吃肉,少許飲酒,但爛醉如泥也會遭到斥責,他們的空暇時間要么用來訓練,要么就是祈禱,但除了少數狂熱的信徒,誰也無法從這兩重活動中取得樂趣。
也就是說,想讓他們心悅誠服,你不能像是一個國王般的給他們賞賜,也不能如浪蕩子弟那樣邀請他們去伎院,更不可能比武私斗,賭博跳舞,唯一可做的就是狩獵,但在這里的騎士不但都經過戰場,也都是被選中的人,除非遇到了艾蒂安伯爵那樣的特殊情況,普通的野獸根本無法對他們造成威脅。
那么剩下的好像就只有人類最為基本的欲望之一了——吃喝。
而在塞薩爾的世界中,吃喝也確實是一種最為有效的社交手段。如今的他也支持得起這筆支出。
他原先就有幾百個金幣的積蓄,受封騎士之后也得到了國王阿馬里克一世的一筆賞賜,鮑德溫繼位后毫不吝嗇地贈給了他三千枚金幣。而王太后瑪利亞和雅法女伯爵也各有饋贈,還有諸位大臣用于結交的禮物,他畢竟是新王身邊的近臣。
就這樣,塞薩爾的私人財產迅速增值到了原先的十倍之多,而他的手中還有一筆二十萬金幣的財產,雖然他只是代管,但要說他會囊中羞澀,至少在這幾年中絕不可能。
為騎士們加餐是一件情理之中的好事,但他愿意親自為騎士們做飯,那就有點超乎人們的預料了,更讓他們大吃一驚的是,他居然做得還挺好吃,不,應該說美味至極,明明都是一樣的魚、鴨子、雞、豬,他就能做得柔軟細膩,入口即化,味道豐富,沒有一點腥味和騷味更沒有臭味。
不奇怪,在這個時期,人們除了香料之外,并沒有,或是難以消除那些腥臊氣味的辦法——野生的獵物不說,就算是人養的豬,雞鴨也不會經過閹割,而且即便經過煙熏、腌制和風干,儲藏時間過久的肉還是未免不了帶著一絲絲腐敗的氣味。
塞薩爾當然只會用最新鮮的,反正他們的隊伍有上千人,怎么都能吃光。
只是他們浩浩蕩蕩的走過時,周圍村莊的村民都不免被嚇得奔逃一空,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的生存智慧——無論這些騎士老爺們打的是怎樣的旗幟,都有可能瞬間變為只懂得劫掠,強暴和殺戮的野獸,直到他們扣響了附近城堡的大門,說明來意,由城堡的主人出面,才能從這些居民的手中采買到足夠的東西。
當然這樣的消耗要比只讓這些騎士每天吃點干面包,喝點水大多了,但這個沉重的負擔也是有回報的,騎士們個個都是大胃口,僥幸的是他們的味蕾也還未徹底的無可救藥,每天的一日三餐成了他們最期待的事情——雖然這個三餐讓使團中的教士略有遲疑,但很快他們也閉上了嘴。
他們雖然是教士,但也是騎士團中的教士,一樣要上馬打仗,還要下馬算賬,每天體力和腦力勞動相互交迭。
忍饑挨餓當然是一種很不錯的苦修方式——但若是能夠在舒舒服服地一覺醒來的時候,再美美地吃上那么一頓,他們也不會拒絕就是了。
而若弗魯瓦是每天唯一一個可以理直氣壯地先來吃頭一份或者是多一份的騎士。
他之所以直到今天都還沒被打死——所有的矛盾都在“若弗魯瓦的加餐”前黯然失色了——當然得歸功于塞薩爾的偏愛。
這位老騎士在塞薩爾還是個小侍從的時候,就對他青眼有加,愛護備至,即便他曾經做出了幾乎讓塞薩爾無法接受的事情,但毋庸置疑的,他依然是塞薩爾的恩人之一。
直至今日,他仍舊站在塞薩爾這邊,在出發當日,他的那聲“伯爵老爺”又是調侃,又是提醒——那些騎士即心有疑慮,但一件事情還是永遠沒法改變的,那就是,塞薩爾確實是埃德薩伯國的唯一繼承人,在他父親約瑟林三世回到亞拉薩路之前,他也是僅有的一個可以對埃德薩的事務發言的人,何況他還是亞拉薩路國王的表兄。
他們可以不信,但要尊重,不然塞薩爾是有權力處罰他們,甚至吊死他們的。
這讓塞薩爾得以平靜地度過了之后的幾天,現在么,“得罪誰也別得罪廚子”,這句話放之于四海皆準。
他將接下來的事情交給了在一旁一直緊盯著他一舉一動,細細揣摩的基督徒廚子,走出了簡陋的廚房,迎著絢麗的晨光與清涼的空氣深吸了一口氣時,騎士們也已經從各自的帳篷或者是房間里走了出來。
他們昨晚在這座小村莊里暫時休息,這所村莊是屬于撒拉遜人的,但他們身邊也有著來自于阿頗勒的使團,稍加解釋,他們就得到了一些房間,其他的騎士們當然只能在村莊外搭起帳篷休息,不過就算村莊里有足夠的房間,騎士們也未必會愿意在敵人的環視下安睡。
幸好昨晚沒有發生什么變故,每個人都好好的,他們已經迫不及待的來到空地上。這里可沒有城堡中的大廳,可供他們坐在一起分享美食,但既然是美食,也就不必那么講究了。
他們按照各自的習慣,要么幾個人一起分享一個熱氣騰騰的羊肉鍋子,要么將它分在各自的木碗里,然后坐在一邊獨自享用。
若弗魯瓦已經回來了,他若無其事的又去索要了一大碗肉湯,好像是壓根兒沒吃過什么似的,在一旁又酣暢淋漓的吃了一頓,吃完了,他將木碗丟給自己的扈從,那小家伙立刻將里面剩下的一些蔬菜吃掉,又喝干了里面的一點殘湯,戀戀不舍的舔了舔碗底和碗邊,才走到水井邊去洗碗。
“我們中午吃什么?”若弗魯瓦擦著嘴——以前他可懶得這么干,但油膩膩的人若敢靠近,塞薩爾立刻會跑出三里之外。“中午我們就能到布斯拉了,”那是一個緊靠著大馬士革的城市,雖然不大,但也相當繁榮。“我們可能會受到宴請。”
當然,正式宴會一般都在晚上舉行,但中午的時候管理者也肯定會給他們提供食物。
若弗魯瓦吱了一聲,不那么痛快的離開了。
“等到了布斯拉,我們就去采購香料和材料。”塞薩爾無奈的說,若弗魯瓦沒有回頭,依然背對著他,但馬上舉起手來做了一個表示上天保佑的手勢。
正如塞薩爾所說,布斯拉的管理者在得到使團傳來的訊息后,就匆匆忙忙地準備了起來。當知道他們需要香料和食物的時候,馬上送來了成車的小麥、大麥、牛肉和羊肉,甚至還提供了一些豬肉。
撒拉遜人們不吃豬,居然能夠提供得出新鮮的豬肉可見其用心。
“你看這是什么?”塞薩爾拿著一個小匣子給若弗魯瓦看,若弗魯瓦接過來一打開,里面整整齊齊的是一匣子藏紅花——這種珍貴的香料,應該奉給國王,或者是總督,若弗魯瓦懶洋洋地伸著鼻子去嗅了嗅,濃烈的氣味讓他不由得轉過頭去打了個噴嚏。
“他有求于你,或是我們。”老騎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