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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1章 ?兩個家,該怎么辦

  徐階最近很忙,不是忙于公事,而是私事。

  每日里他的值房內來客不斷,回到家也是如此。管家看著這一幕,眼含淚光,感慨萬千,“終于等到了這一日。”

  門房收賞錢收到手軟,大早上就眼巴巴的等著有客人來。

  管家背著手在院子里踱步,仿佛年輕了十歲不止。

  “怎地就沒人來呢?”門子嘟囔,雙手袖在袖口中過來,彎著腰賠笑,“管家,你說今日怎地就沒人來呢?”

  “收錢收瘋魔了?”管家嗤笑一聲,指指他說:“那些人都在等著閣老帶個頭,明白嗎?”

  “帶頭?”門子必須眼明心亮,一看來客就要看出個三六九等來,根據對方的身份地位判斷來意,隨后稟告。

  一個好門子,便是一個趨利避害的寶貝。

  所以除非是犯忌諱,惹大禍,否則權貴家的門子幾乎不會變動。

  管家干咳一聲,“蔣慶之沖著權貴們下了狠手,清查田畝之事如火如荼。昨日主動去戶部的權貴十余人,閣老說了,今日至少三十人,看風色的會越來越慌……明后日戶部的門檻大概要被踩破了。”

  門子一怔,“田地人口可是他們的命根子,他們舍得?”

  “命根子?宮中那些人都割了自己的命根子,只求活命。如今局勢便是如此,那些權貴若是不肯自宮……懸在頭頂的利劍就要掉了。”

  “我滴神啊!”門子一下都明白了,但依舊裝作崇拜的模樣,“您知道的真多。”

  管家心中得意,其實這些也是他這幾日侍候徐階待客的時候聽到的,他淡淡的道:“權貴低頭了,那些人也慌了,擔心蔣慶之下一步劍指自家。這不,急匆匆來尋閣老求個主意,求個依靠。”

  “那……咱們家呢?”門子問。

  管家的面色一下難看了許多,“咱們家……戶部還沒來人。”

  “不是說嚴嵩都申報了。”門子撓撓頭,“咱們家也不知有多少田地。”

  “別說了!”管家突然冷著臉,門子眨巴著眼睛,“是。”,門子悻悻回到門房那里坐下,烤著自己的小炭爐,上面架著個小壺,吱呀吱呀的水聲中,門子輕笑道:“以為我不知道?昨日華亭來信,送信那人一臉死了爹娘的模樣,多半是華亭家中急了。”

  他提起小水壺,給自己的小茶壺續水,弄了幾下小爐子里的炭火,加了木炭,這才施施然就著壺嘴品茶。

  茶葉是某位士大夫的隨從送的,很香。門子喝著茶,悠悠想到了老家華亭。

  “魚啊蝦,吃不到嘍!上次表弟來了一趟,說華亭那地兒的田地好些都歸了家中。這會有多少?”

  門子不知道有多少,但早上徐階出門時,意外的差點在門檻那里絆倒,讓門子心中冷了半截。

  車船店腳牙,應當再加一個門子,這些行業的人都有一雙毒眼,一眼就能把一個人的身份、情緒看出個八九不離十。

  徐階早上的情緒不好,非常不好。

  到了直廬后,他也不去嚴嵩那里照面,而是進了值房,一個人靜坐。

  就在朝中決意清查田畝后,徐階就令人快馬給家中傳信,讓家人莫要出頭。

  昨日家中來信,信中提及華亭最近群情激昂,百姓聽聞此事后怒不可遏,都說要讓戶部來人有來無回。

  什么戶部來人?

  那是朝中來人!

  戶部官員之后,就是御史南下,他們將會坐鎮各處,監察清查田畝的施行情況。

  百姓……

  徐階瞇著眼,他的兒子什么性情?

  知書達理。

  信中提及了華亭百姓對徐階的殷切希望,希望這位閣老能為家鄉父老做主。

  ——爹,徐家在華亭名聲甚好。

  徐渭嘴角微微翹起。

  為官求個什么?

  求權力,求利益,但終極目標還是求個好名聲。

  多少高官為了能衣錦還鄉,為了能老來歸鄉有個好名聲,私下給在家鄉為官的官員多番叮囑,讓對方務必……那個啥,手下留情。

  另外,若是可能,為老夫看著那一方水土,一方父老。

  想到這里,徐階不禁微笑了起來。但旋即面色微凝。

  家信中提及了清查田畝的事兒,說家中幾畝薄田,若是戶部官員上門當如何。

  這是請示徐階。

  徐階在猶豫。

  家中的田地有多少,徐階知道個大概。

  不少!

  徐階在猶豫,是讓兒子繼續觀察風色,還是準備些手段。

  畢竟那是家底啊!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這話官員們掛在嘴邊,可做的卻不地道。

  徐階自然不會為官一任,禍害一方。但那是別的地兒,不是華亭。

  華亭,那是徐氏的根基。

  他如今是次輔,看似高高在上,可終究會有老去的那一天。

  家國天下,修身治國平天下。

  這是從小就不斷接受的教誨。

  家在前。

  在致仕之前,把家底弄的厚實些,致仕后回老家含飴弄孫,自己和兒孫們也有個退路不是。

  否則這官豈不是白做了?

  想想,堂堂宰輔在任時威風八面,豪商們見到他如同老鼠見到貓一般敬畏。可一朝致仕,家中日子別說是豪商,連特么一個當地士紳都不如。

  這心里能平衡?

  官越是做到后面,這種心態就越是濃郁。

  許多官員便是在這種心態之下放縱了自己。

  徐階是人,不是神。

  再有,這事兒誰沒干過?

  嚴嵩父子干的肆無忌憚,相比之下,徐階在京師兩袖清風,名聲好的一批。

  咱就算是要撈好處,也得遠離了京師不是。

  家中撈的盆滿缽滿,京師的徐閣老依舊是謙謙君子,一塵不染。

  這才是真正的修身治國平天下。

  這才是家國天下的含義。

  所以,當初朝中爭論清查田畝的事兒時,徐階暗中慫恿人反對,但他自己卻裝作是沒事人般的,好似中立。

  “申報,還是不申報?”

  徐階很糾結。理智告訴他,最好申報,而且越早越好。

  但本心告訴他,別介,那可是徐氏的根底。沒了那些田地人口,徐氏此后靠什么立足?

  兒子科舉不順,這是徐階的另一塊心病。若是沒有那些田地人口,他一旦退下來,徐氏的影響力就會化為烏有。

  “奈何?”

  徐階瞇著眼,突然一怔,“那些權貴低頭,士林卻慌了。”

  權貴就那么一些人,士大夫卻不同,遍及天下。

  有人會鬧!

  甚至會弄出流血事件,這一點朝中大佬們都心知肚明,只是在等著看何處率先發難,以及嘉靖帝和蔣慶之如何應對罷了。

  一旦地方鬧出了流血事件,利益因清查田畝而受損的官員們將會群情激昂,順勢發動反撲。

  到了那時……

  徐階瞇著眼,露出了一抹冷意。

  他親自磨墨,給家中回信就四個字:靜觀其變!

  這個過程……少說得一兩月吧!

  新年一到,各處事兒多不勝數,朝中焦頭爛額……

  到時候順勢出手,正當其時也!

  徐階微笑著,把書信收好,“來人。”

  隨從進來,“閣老。”

  “讓人把信送去華亭家中。”

  “是。”

  隨從告退,沒多久,有小吏進來,“閣老,大事!”

  “何事?”徐階問。

  “通政使司方才送來了不少奏疏,掉了一份,小人幫忙撿起來,看到是有人建言,清查士紳田地人口。”

  小吏看著徐階,見這位閣老眼皮一跳,就知曉自己做對了,他趕緊補充,“小人隨口問,那些奏疏可都是這事兒,送奏疏人隨口說,都是。”

  權貴們反口咬了隱形盟友一口,而徐階是士林領袖,他將如何應對?

  京師士林在看著他,天下士紳在翹首以盼。

  等著徐閣老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徐閣老瞇著眼,“把書信追回來。”

  “什么書信?”

  小吏愕然,徐階霍然起身,“來人!”

  隨從去送書信,外面沒人。

  徐階不顧身份,急匆匆出去,喊道:“來人!”

  他的護衛急匆匆趕來。“閣老。”

  “馬上把人追回來,書信也追回來。速去!”

  護衛一怔,發現徐階面色鐵青,竟是從未有過的失態。

  “是。”

  護衛去追隨從,徐階站在值房外,看著官吏往來于直廬,突然苦笑,“權貴只是引子,是了,老夫糊涂,本以為蔣慶之拿權貴開刀,是要從難到易,卻忘了一事,權貴如今是落地鳳凰不如雞。”

  權貴不是蔣慶之的目的,這廝的目的是用此事來逼迫權貴反咬盟友儒家一口。

  “分而治之!這才是蔣慶之的目的。他盯著的從不是權貴,而是……我儒家!”

  徐階面色難看,知曉自己錯判了局勢。

  戶部官吏分赴各地會引發軒然大波,而各地士林和士紳必然會反彈,利用輿論造勢。

  歷史上他們就是這么干的。

  彼時萬歷帝勢單力孤,群臣都是儒家的代言人,既得利益者。

  最終萬歷帝只能咽下這口氣,選擇了低頭。

  但蔣慶之通過手段,成功讓權貴們站在了儒家的對立面。

  至少雙方在此事上不再是盟友了。

  “風,愈發大了。”

  徐階的眸子里都是隱憂之色。

  兩個家,該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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