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云寺,道真和一個來訪的名士正在禪房中喝茶。
“貧僧本想借著勸說蔣慶之來接近他,沒想到此人嗜殺如命,竟反過來把那些俘虜盡數殺了。”
名士叫做鄭達,他喝了口茶水,冷笑道:“如今外界說那些俘虜乃是百姓自發所殺,他蔣慶之雙手清白。”
“貧僧閱人無數,可卻看不透蔣慶之。”
“你道真能用詩詞把人捧的飄飄欲仙,仔細琢磨那些詩詞不過尋常,用詞遣句也只是平庸。為何能讓那些人暗自歡喜?便是因你看人入木三分,能捧到他們的癢處。
那蔣慶之雖說位高權重,不過畢竟年輕,怎會看不透?是你被他嚇住了吧?”
鄭達笑吟吟的舉起茶杯,“可要喝幾口酒壯膽?”
道真搖頭,“佛祖在上,貧僧不敢打誑語。貧僧未曾出家時,曾學了一門相人之術,最是靈驗。
貧僧初看蔣慶之此人,覺著乃是命薄如紙,可再仔細看,卻有一股紫意隱隱在其人眉心處,這是貴不可言之相……”
“哪有命薄如紙與貴不可言同在一人之身的道理?”鄭達指指道真,“你這便是誑語。”
道真嘆道:“為何說真話反而無人相信呢!”
“本來那些人是想通過你試探蔣慶之一番,沒想到你卻鎩羽而歸。罷了,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此人殺伐果斷,貧僧在此有句話……”
鄭達本沒當回事,見道真神色肅然,便笑道:“你道真難得這等寶相莊嚴,說吧!”
“此人貴不可言,又命薄如紙。這等奇妙的面相貧僧生平僅見。貧僧回來后一直心神不寧,在佛祖像前念誦經文許久也無濟于事,這是數十年未曾有過之事。”
道真認真的道:“告訴他們,別惹他!”
“誰?”
“蔣慶之!”
鄭達莞爾,“你啊你,草木皆兵。對了,你既然會相人,且看看我最近如何?”
道真仔細看著他的臉,“上個月你來尋貧僧手談,貧僧無意間看了看,你這相乃是富貴延綿之相。”
鄭達笑了,“那如今呢?”
“如今……”
“只管說。”
“如今,你眉心處多了黑氣,這是有牢獄之災之相。”
“道真啊道真,你這是活生生被蔣慶之給嚇傻了不成?”
鄭達再度指指道真,笑吟吟的道:“西云寺田地多不勝數,說起來你道真的身家比鄭某也不差。
人活著為甚?不就是為了快活?你看看那王侍,雖說自盡,可前半生享盡了人間富貴,死的值當了不是。
你這和尚做的不倫不類的,說你是六根清凈,可整日往來的非富即貴。西云寺的庫房裝滿了糧食和錢財,大災之年隨便施舍一些,便能贏得一片贊頌聲。
可這贊頌有何用?不能吃肉喝酒,不能摟著女人快活,難道只圖三飽一倒?那是白活了。
聽我一句勸,沒事兒少神神叨叨的,這西云寺你道真說一不二,既然如此,弄些酒肉自己在禪房中快活,若是覺得不夠,那便尋幾個女人來樂呵樂呵。
人吶!干什么都好,就是別裝,別虧了自己。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阿彌陀佛。”道真搖頭,“此言大謬。貧僧行于紅塵之中,求的是磨礪心性。并非圖求紅塵之樂也!”
“紅塵樂,你懂,卻裝傻!”鄭達嘆氣,“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吧!走了走了,那些人正等著我開席,且去尋歡作樂……對了,你既然懂相人之術,可看過自家的相?”
他本是好奇的隨口一問,沒指望道真回答……畢竟算命的都說了,算自家的不作數。
道真點頭,鄭達愕然,“你自家是什么相?”
“原先貧僧乃是明月高照,雖說親情緣分淺薄,卻是善終之相。上月,也就是與你手談了一局后,貧僧沐浴出來照了鏡子。”
道真眼中多了茫然之色,“竟是身敗名裂之相。”
“哈哈哈哈!相人不相己,和尚,你著相了!”
鄭達大笑著走了。
道真微微蹙眉,“可貧僧多年來為自己看相,從未出過岔子。難道是年歲大了,心浮氣躁看的不真?”
他尋了銅鏡來,攬鏡自照。
“這眉心散開了,原先聚攏的福氣漸漸消散。不好,怎地散了大半?不,是……是沒了。”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道真抬頭,就見鄭達飛奔進來,面無人色的道:“有官兵來了。”
道真笑道:“可是哪位貴人來訪?且待貧僧去看看。”
“是殺氣騰騰的模樣。”
鄭達惶然查看禪房,“可有暗門?”
他只是隨口一問,道真指指右側,“掀開簾布便能直通飯堂。”
鄭達一溜煙就跑了。
“道真何在?”
外面有人喝問。
“貧僧在此。”道真干咳一聲。
禪房的門被人粗暴踹開,兩個軍士沖進來,一番檢索,發現了簾布后面的暗門,“這里有道門!”
說話間,一人走了進來。
“殿下,此人便是道真。”隨行的一個小旗說。
“殿下?”道真一怔,想到了跟著蔣慶之的景王,“見過殿下。”
景王才將剿滅了那股倭寇,回程屁股還沒坐熱就接到了蔣慶之的軍令。
他仔細看看禪房,“那幅字是誰的……”
“張旭的。”
“狂草。”
“正是。”
“那幅畫呢?”
“那是……吳道子的,不過貧僧覺著真假難定。”
“你說,你一個方外人弄這些作甚?”景王負手欣賞著字畫問道。
“熏陶罷了。”
“你該熏陶的是佛法,不過在本王看來,佛法怕是也難以讓你六根清凈。”
“殿下這話何意?”道真聽出了味兒不對。
“這禪房中,怎地富貴之氣逼人?”景王指指那些字畫,目光轉動:“哪來的錢?”
“這……”道真說:“鄙寺有些田產。”
“方外當清修,物欲越少,牽掛越少。為何要弄那么多田地?”
道真越發覺得不對,眼皮子在狂跳,他謹慎的道:“那些農戶托庇于西云寺……”
“所以你就收了那些田地和人口,堂而皇之的做起了地主”景王回身,“你可知自己遺漏了什么?”
“貧僧不知。”
“稅!”
幾個杭州名士正聚在一家青樓中喝酒作樂,席間,有人微醺問道:“鄭達怎地還沒來?”
“說是去和道真說說話便來,這廝……難道是沉醉于佛法中,就此出家了不成?”
“別人出家我信,鄭達不可能。”
“為何?”
“那廝為了掙錢無所不用其極,這些年做的那些事兒……罷了,都是多年交情,就不揭短了。”
“去問問。”
晚些消息傳來,“老爺,方才傳來消息,西云寺被封了。”
“什么?”
“鄭達呢?”
“鄭老爺正好在西云寺,被抓了。”
“什么罪名?”
“說是……走私。”
“那……為何封了西云寺?”
“是啊!西云寺乃是我杭州名剎,他蔣慶之這是連方外都不放過不成?”
“你這是期期艾艾的作甚?究竟是為何封的西云寺?”
稟告的家仆說:“偷稅漏稅。”
問話那人手一松,酒杯落在了桌子上。
蔣慶之對方外下毒手了。
就在倭寇突襲大敗的當口,這位墨家巨子派人封了西云寺,查封了大量賬簿和錢糧。
輿論驟然一變,都說這位伯爺是殺紅了眼。
蔣慶之的那位幕僚,越中十子中名氣最大的徐渭對外放話:方外憑何免稅?
方外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自然可不遵俗世規矩。
這是外界的反擊。
徐渭再度放話,“既然跳出了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吃飽穿暖即可,為何要藉此富貴?”
接著,徐渭令人張貼告示在府衙外面,眾人圍觀。
一張紙上記錄了西云寺坐擁田地的數目,以及收納的人口。又平均了一番每個僧人需要多少田地和人口來養著。
“竟然這般愜意?”有貧苦人聽了心動,“要不,我一家子出家可好?”
有人譏諷,“誰會收?”
輿論大嘩,有人說這些田地人口是對佛祖的供奉,理所應當。
徐渭反擊:佛祖可曾耽于享樂?佛祖吃飯只求不餓死罷了。
有人說這是對佛祖的不恭謹。
“留著這些人敗壞佛祖的名頭,這才是最大的不恭謹!”
蔣慶之忙完了手中的事兒,一句話把事兒定性了。
他正在和那位征夷大將軍的女兒說話。
足利美子被留在了蔣慶之駐地,她本以為自己會被這位大明權臣給收用了,可從進來的那一刻開始,蔣慶之就再沒過問一句。
直至今日,有人帶著她去見蔣慶之。
“征夷大將軍對當下的局勢如何看?”
蔣慶之點燃藥煙,淡淡問道。
足利美子站在側面,微微彎腰,她偷瞥了蔣慶之一眼,心想這般俊美的權臣,在倭國也絕無僅有。
“嗯?”蔣慶之蹙眉,雖然他看著清閑,實則每日事兒多不勝數。
龍江那邊造船進入了正軌,許多事兒需要他來拍板。
比如說那些工匠對某張圖紙上的某個數據不理解,就得蔣慶之出馬解釋。
還有南方各處動向,每日錦衣衛和東廠會送來簡報。
蔣慶之需要仔細研讀,當然,這事兒徐渭先會過一道。這讓蔣慶之有種自己是道爺,而徐渭就是嚴嵩的感覺。
他很忙的。
足利美子趕緊回答,“家兄曾說,當下禮崩樂壞,天下紛爭不斷。要想挽回局勢,唯有借助外力。”
“征夷大將軍頹廢如此了嗎?”蔣慶之問。
足利美子心中難過,但卻無法為兄長解釋,“是。”
默然一陣,就在足利美子渾身發僵時,就聽那年輕權臣開口問:
“可聽聞過織田氏之名?”
“織田氏?”
“對。”
“我在國中最近就聽聞一個姓織田的人,好色如命。”
“誰?”
“織田信秀,他們叫他……尾張之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