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顏一直覺得在京師不快活,那些規矩,那些看似彬彬有禮的人,仿佛是一張張網,把她牢牢的綁住了,不得自由。
她更喜歡無拘無束的活著,在山間追逐獵物,在河邊和那些少年對唱。
有規矩,規矩很簡單……不影響別人的生活。
平日里她帶著狼兵操練,遇到了對頭,便帶著他們出征廝殺。漸漸的殺出了名氣,也漸漸的把自己的婚姻給殺沒了。
——挨千刀嘞!一個女娃娃家的殺人不眨眼,哪個少年敢娶你嘛!
外祖母來自于蜀地,母親性子和外祖母差不多,頗為潑辣。她抹著淚,埋怨父親當初讓自己從武。
但花顏卻喜歡這樣的日子,在她看來,操練,出征,閑暇時狩獵,或是去對歌就是幸福。
母親說:“沒個伴你以后咋辦?唱歌,難道還能唱一輩子?狩獵,家里少了你吃的?出征打仗,等以后沒了對頭,你還能干啥?”
花顏也為此迷茫過,后來干脆不想了。她就這么渾渾噩噩的過,直至遇到了蔣慶之,遇到了孫重樓。
花顏覺得孫重樓和自己是同類,兩個人都知曉對方不喜這等約束。花顏曾問過孫重樓,是否愿意跟著自己去廣西。
孫重樓撓著頭,說:“少爺在哪,我便在哪。”
那個憨憨!
花顏嘆息,拔刀,“盡數殺了!”
狼兵們蜂擁而上。
那些倭寇呆呆的看著他們,有人喊道:“殺出一條血路來。”
景王很好奇的問道:“你就不擔心造殺孽?”
“什么殺孽?”
“殺人會犯孽,上天會怪罪,降下責罰。”景王覺得這個女子野性十足。
“那老虎吃獸類為何不被責罰?”花顏問。
“那是獸類。”景王說。
“可人和獸有不同嗎?”
景王一怔,“自然不同。”
“人與獸是一樣的。”花顏認真的說:“當初族里管著祭祀的老人曾與神靈溝通,說人便是獸。”
景王想翻白眼,花顏說:“人會死,人有皮肉毛發,人有吃喝拉撒,獸也是。人死了會腐爛,獸也是。人與獸唯一的區別就是,人的心眼子比獸類多。”
景王眨巴著眼睛,“人知禮儀。”
“可禮儀最是虛偽。”花顏說。
“小心!”有侍衛喊道,二人看去,一個倭寇從側面繞了過來,直撲景王和花顏。
景王身穿錦袍,像是個來鍍金的公子哥。花顏披甲,沒戴頭盔,一看就是個女子。
這不就是公子哥帶著心愛的女人來玩兒嗎?
倭寇曾聽過一個故事,一個帝王為了討好自己心愛的女人,便點燃煙烽火,四方諸侯看到煙火率軍勤王,到了城下,發現帝王和女人在笑,笑的很是開心。
當真正的敵人來襲,帝王再度點燃煙烽火,可這一次沒人來援。
“抓住他!”武田行齋喊道。
抓住那個年輕人,便可以他為人質,要挾這些看似精廋,實則兇悍的不像話的家伙放自己一馬。
只要逃出去,我便洗手不干了……武田行齋想到了妻子。
在他十五歲時,第一眼看到那個少女就恍若被雷擊了一般。從此,他每日都尋機出現在少女家的周圍,期待著能見到少女一面。
偶爾見到少女,武田行齋便羞怯的別過臉去,裝作是路過。可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少女一眼。
少女沒有回應,武田行齋頗為失望。
就這么一直到了他十六歲,武田行齋知曉少女在尋親事,想到自家的條件配不上,他一咬牙便去從軍。
為了迎娶心愛的少女,他悍不畏死,加之有腦子,善于謀劃,沒多久便加官升職,并分了數十畝地。
武田行齋帶著功勛去求親,卻被拒絕了。他四處打聽,原來少女被當地的一個豪族家的庶子看中。
武田行齋只覺得五雷轟頂,他不甘心,晚上潛入了少女家,進了她的房間。
少女仿佛早知曉他會來,說你來晚了。
武田行齋如同一頭困獸,在房間里轉了半夜,當他看到少女眼中的亮光時,突然就想出了一個法子。
“我們遠走高飛!”
“好!”
武田行齋帶著少女連夜遁逃,他知曉那家豪族不會放過自己,就帶著少女隱入山林。
隱士看似清高有趣,但日子苦不堪言。武田行齋不忍心上人受苦,一次砍柴下山販賣時,得知一些落魄武士在大明那邊劫掠,日子過的比有些大名還舒坦,于是心動了。
他回去和妻子說了,妻子說:“那是不義之財,受用了會有報應。咱們如今雖然苦,卻能靠著自己的雙手勞作,獲取食物,苦的心甘情愿。”
武田行齋覺得妻子迂腐了,不由分說,便收拾了東西,帶著她悄然出海。
從此,武田行齋就開啟了自己的傳奇生涯。
他刀法犀利,謀劃出眾,很快就在倭寇中脫穎而出。沒多久,首領就喝多了落海而死,眾人推舉武田行齋為新首領,在他的帶領下,這股倭寇很快就成了大明沿海排名前三的勢力。
武田行齋每次把劫掠而來的財物拿給妻子時,妻子總是搖頭不收,說這些財物上有魂魄。武田行齋笑她迂腐,妻子也不解釋,每日在島上耕種,收獲的糧食足夠二人食用。
她是對的!
此刻武田行齋看著那個麾下勇士沖向錦衣少年,發誓只要能逃出生天,便從此聽從妻子的話。
那個倭寇沖到了錦衣少年前方不遠處,厲喝一聲,躍起揮刀。
錦衣少年看似被嚇住了,呆若木雞。
他身邊的女子手持狹長的長刀,被所有人無視了。
刀光如電光閃過。
倭寇落地。
捂著咽喉掙扎著。
女子收刀,蹙眉,“不行啊!”
“是你太厲害。”年輕人嘆息,“宮中最多的是看似溫順的女人,千篇一律。你這等人若是進宮,嘖嘖!想來會很熱鬧。”
“我進宮作甚?”
“也是,讓石頭去煩惱吧!”
武田行齋只覺得渾身冰冷,他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百余騎正在接近。
沒地兒逃了。
那千余狼兵已經把他們團團圍住,加上外圍環伺的百余騎,就算是插翅也難逃。
武田行齋嚎叫著沖上去,他要殺出一條路來。
我要回家!
不為自己!
只為妻子!
沒有了他,獨自在小島上的妻子怎么活?
此次他帶著麾下傾巢出動,島上就留了十余老弱病殘,一旦被人發現……
轉瞬,武田行齋跪在地上,胸口那里一道深深的傷口,獻血涌泉般的往外流淌。
他用倭刀杵地,喘息著,嘿嘿的笑著。
“這都是命嗎?”
“這都是天意嗎?”
“花子,你說過,劫掠殺人會有報應,可我只是想讓你過的更好些。”
“那些人為何能錦衣玉食,為何能仆從如云,為何能一呼百應?她們有的,我要讓你也有!”
武田行齋咳嗽著,一口血噴了出來,他抬頭看著蒼穹,想到了妻子溫柔的笑,想到了當年那個少女。
想到了在少女家門外徘徊的少年。
我錯了嗎?
“這是天意啊!”
武田行齋喊道,“我不服,若有來世,我依舊要走這條路……”
刀光閃過,人頭落地。
那眼珠子瞪著蒼穹,仿佛依舊想叫罵。
距此數十里的一座小島上,一個婦人正在趕海。
朝陽很美,把海面照的金燦燦的,波光粼粼中,有大魚躍出海面,有海浪拍打著岸邊的海船。幾只螃蟹鬼鬼祟祟的爬上了岸,眼珠子咕嚕嚕轉。
婦人熟練的用夾子夾起了螃蟹,她夾了一只就罷手,對那幾只逃跑的螃蟹溫柔的說:“我吃一只就好,快走吧!”
她直起腰,看看水桶里的收獲,魚兒一條,螃蟹一只。
“夠今日所食了。”
婦人回到了家中,拿著鋤頭準備去地里。
剛出家門,她就迷惑的看著海邊。
幾艘海船正在靠岸。
“武田不是說要過兩日才回來嗎?”婦人納悶的道。
海船靠岸,百余披甲的軍士登岸。
婦人愕然,“這是……”
“明軍來了。”有人驚呼。
十余老弱病殘驚呼,按照武田行齋的規矩,島上的每個人都得有用。為了活命,這些人便主動要求住在靠近海岸的地方,輪流值守警戒。
百余軍士列陣,有人厲喝,“伯爺吩咐,除去女子之外,盡數斬殺!”
婦人呆呆的站在家門口,看著那十余人苦苦哀求無濟于事,被一一斬殺。
兩個軍士過來,沖進她身后的家中一番搜撿,“有不少財物!”
帶隊的將領大喜,過來問婦人,“你是何人?”
有人說,“多半是倭女。”
“不是倭寇就饒她一命。”
婦人看著將領,“我是……武田的女人。”
“咦!”
將領一怔,隨即說:“那就跟咱們回去吧!”
婦人點頭,“容我收拾。”
她轉身進屋。
把螃蟹和魚殺了,簡單腌制了一下。
外面明軍還在搜撿。
有人進來,見她還在做飯不禁樂了,“這女人是餓死鬼投胎不成?”
“這是我種的米,這是我種的菜,這是我撿來的海味……”
婦人把三碟子菜放在飯桌上,又盛了兩碗飯,柔聲道:“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趕路。”
將領正好進來,聞聲不禁汗毛倒立。
婦人身體突然一顫。
“那年,我第一眼看到那個少年鬼鬼祟祟的在家門外窺探,我便知曉他是愛慕我。我也想對他笑一笑,可爹娘說了,女子無故對男人笑是輕浮,會被人看不起。”
“你問我可喜歡你。”
婦人突然近乎于嘆息的呻吟,“我……我是喜歡你的。”
“你曾多次問我跟著你出海悔不悔,我說悔,你便懊惱。其實我是騙你的,只想讓你趕緊收手……”
“我是不悔的呀!”婦人緩緩跪下,鮮血從身下一路流淌。
她垂首。
“你……等等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