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杭州城的熱門話題就變了。
菜市場里,婦人們仿佛是親歷了昨夜的廝殺,繪聲繪色的說著戰況。
“長威伯麾下大將帶著人一路掩殺,好家伙,那些官兵兇悍的不像話,手拿著那大刀,一刀便能把倭寇砍成兩段。”
“那些倭寇還想偷襲,卻不想想長威伯是何等人,連俺答都不是他的敵手,這不是來送死的嗎?”
“長威伯果然是我大明名帥,長得又俊美,可惜早早就成婚了,否則……”
“怎地,難道你覺著長威伯還能看上你不成?”
“當年我也曾是街坊們口中的美人兒。”
女人們的話題開始跑偏,從贊美蔣慶之的英勇善戰,到對蔣慶之品頭論足。
梁湖從得知倭寇被蔣慶之聚殲的消息后,就把自己關在了書房中。
賈三來了,“老爺,消息來了。”
“進來。”
賈三推開門,見梁湖正在寫字,便贊道:“外面都鬧的沸反盈天了,老爺還這般從容。”
“說事。”梁湖在寫出師表。
“小人剛打聽到的消息,昨夜倭寇同時突襲了水師和杭州城,水師那邊早有準備,用火器擊潰了倭寇,只有百余人逃脫。”
“倭寇是如何進的城?”梁湖問。
“說是水門那里有將領是內應。”
“果然不出我所料。”梁湖問道:“誰牽的頭?”
“王侍。”
“城東的那個王侍?”
“是。”
梁湖捂額,“我曾在幾次宴請中與他喝過幾次酒,王侍看著頗為儒雅,沒想到背后卻……”
“老爺,這東南沿海不少豪強都參與了走私之事。但凡走私就避不開水師和倭寇。不走通這兩條路,出海走私有去無回。”
梁湖放下毛筆,看了一眼自己寫的字,說:“聽祖輩說,當年寶船下西洋時,沒人敢走私。仁宣后停了寶船,東南沿海多少人在歡呼雀躍,由此走私越演越烈……
那些人家藉此發了橫財,用錢財去買通官府,買通水師,買通地方衛所,他們編制了一張巨大的網,把整個東南一帶變成了他們的天下。”
當年英宗想復制鄭和下西洋的壯舉時,激怒了這張巨大的網。隨后,豪強和官府勾結,弄了個小吏出頭謀反,硬生生逼著英宗收回成命。
“老爺,如今城中都在贊譽蔣慶之,說他乃是大明中流砥柱,有他在浙江,倭寇定然灰飛煙滅。”
“咱們家靠的不是這個。”梁湖淡淡的道:“昨夜來了多少倭寇?”
“兩處加起來,說是五六千。”
“東南沿海的倭寇大部都來了,如此也好。”梁湖吹干了墨跡,把上好的宣紙卷起來,放在邊上的陶瓷大缸中,拍拍手,說:“倭寇滅了,那么,水師就無需保持警覺。告訴那些人,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這筆買賣要趕緊做。”
“是。”
等賈三走后,梁湖令人送來酒水。
酒杯兩只,一只在對面,一只在身前。
梁湖舉杯,對那只酒杯說:“當年你曾暗示我與你聯手,我婉拒。記得你還嘲笑我膽小。其實不是我膽小,我只是看不上那等刀口舔血掙錢的寒磣!”
“對,就是寒磣!”梁湖喝了一口酒水,“你王侍靠著為倭寇帶路,為他們銷贓發了大財,這是什么?是賊寇!”
“梁家世代都是善人,這事兒我是不干的。想發財多的是法子。買通水師,把貨物販賣到倭國去,多少利你王侍可知曉?”
梁湖干了杯中酒,給自己倒酒,緩緩說:“五倍!五倍的利吶!這正大光明的走私掙錢不好嗎?非得要鬼鬼祟祟,提心吊膽的去殺人,去放火,寒磣!”
“你注定是要下地獄,而我……”梁湖淺淺喝了口酒水,眼中突然多了茫然之色,“我會下地獄還是上天堂?誰知道呢!活著的時候盡興就好。至于死后,興許一了百了。”
梁湖突然握拳,用拳眼頂著眉心,微微低頭,輕聲道:“其實,我慌了。當初看著意氣風發的王侍,一朝便死于非命,聽聞你是用發簪自盡……自盡需要莫大的勇氣,這些年你享了不少福,那些福分一朝就變成了禍,反噬令人心悸。”
“我在自欺欺人。”梁湖突然苦笑,“我和小村一郎早些年聯手干的那些事兒,說十惡不赦也不為過。”
他拿起酒杯過去,和那只酒杯輕輕碰了一下。
“地獄最近大概會很擠,老王,一路走好!”
周望氣急敗壞的在自己的值房中跺腳,“都說了蔣慶之不是省油的燈,你等卻犯蠢,竟然想從他的手中奪食。”
一個官員低著頭,“藩臺,那些倭寇手中有不少財物,若是能用保住他們的性命作為交換,誰不愿……”
“愿你老母!”周望劈手把毛筆砸在官員臉上,指著他大罵:“狗東西,你可知若非那僧人出頭,那些倭寇本可保住一命?”
“啊!”官員捂著臉,驚愕,“難道是……”
“那僧人一番話激怒了蔣慶之,他當即令人殺了那些倭寇。”
“可彈劾他!”官員眼前一亮,見周望只是冷笑,便說:“若是把那些倭寇盡數俘獲送去京師獻俘,那該多好?蔣慶之嗜殺無度,壞了這個振作軍心士氣的大好機會。”
周望指指官員,“告訴他。”
站在一側的幕僚嘆道:“蔣慶之剛開口,那些百姓便自發動手,把那些倭寇活活打死。”
“這般兇殘?”官員不敢置信,心想往日看著和綿羊般溫順的百姓,竟敢打死令自己聞風喪膽的倭寇。
這不對吧!
周望罵道:“那僧人什么來歷?”
官員低頭,“是西云寺的住持道真,和……和下官交好。”
不知從何時開始,方外和紅塵就有著千絲萬縷,密不可分的關系。僧人擅長吟詩作詞,擅長寫字作畫,和達官貴人,名士豪強往來密切。
這股風氣在前宋越演越烈,到了大明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周望嘆道:“方外如紅塵,這修的是哪門子大道?”
官員說:“藩臺放心,西云寺歷來沒有惡跡。”
“若是出事,本官饒不了你!”周望冷冷的道 幕僚見官員眉開眼笑,便說:“蔣慶之正挾勢顧盼,想尋藩臺的把柄,你等最近謹慎些。”
“是。”
周望擺擺手,等官員告退后,說:“蔣慶之昨夜胸有成竹,本官旁觀他用兵果然了得,不動聲色間,便給對手挖了好幾個坑。”
幕僚說:“藩臺,此次倭寇大舉突襲杭州,也是迫于無奈。若是蔣慶之順勢令水軍出擊,剿滅剩下的倭寇,東南沿海便安頓了下來。蔣慶之挾功強行推進開海之事,誰能阻擋?在下擔心的是,一旦他把東南人心收攏了,蔣系便會坐大。畢竟這是富庶之地吶!”
什么是為官的底氣?
不是什么才干,而是錢財。
有了錢財,你可以打通關系,平步青云。
有了錢財,你就能收攏人心。
朝中官員大多看似清高,可周望清楚,許多人的背后都有著一股或是幾股勢力。這些勢力推著官員往前走,出錢出力,甚至主動為他疏通關系。
而作為回報,官員便要為他們的生意,或是為他們的家族保駕護航。
“那些人吶!”周望幽幽的道:“對了,最近來尋本官的人有多少?”
“自從蔣慶之到浙江后,來求見藩臺的人越來越多,至今……”幕僚從袖口中拿出一張紙,看了一眼,“有三十余家了。這是有頭有臉的,那等沒頭沒臉的人家,門子沒記。”
周望作為浙江布政司使,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登門拜見的。門子便是一道過濾網,把那些沒資格的,不適宜的人拒之門外。
周望思忖著,“本官有種預感,昨夜倭寇突襲之事不會這么簡單結束……蔣慶之會藉此徹底壓制住浙江。咱們需要撇開!”
周望目光炯炯的對幕僚說:“告訴咱們的人,靜下來,最近都老實些,寧可無功,不可有過。”
“是。”
幕僚有些不以為然,覺得周望是多慮了。
“西云寺原先沒多少名氣,自從道真做了住持之后便開始生發了。此人長袖善舞,和地方官員,以及豪強名士往來密切,每日訪客不斷。他也時常出沒于這些人家……”
夜不收的效率很高,就在蔣慶之遇到僧人的午后,陳集就帶來了具體情況。
蔣慶之剛吃了午飯,“可有劣跡?”
陳集搖頭。
“西云寺有錢,不需裝神弄鬼。”徐渭進來,笑著說:“今日幾個友人來訪,我隨口提及此事,他們說到西云寺如數家珍,還說那道真乃是個秒人。”
“說說。”蔣慶之說道。
“道真此人吹捧手段了得,讓你不知不覺中就如沐春風。此人妙就妙在能作詩捧人。與他交好的官員和豪強名士,以得了道真詩詞贊頌為榮……”
“還是個詩僧?”蔣慶之嘆道:“可惜了。”
陳集說:“下官無能。”
蔣慶之搖頭,陳集告退,嘟囔道:“那寺里的田地比京師大多權貴都多,吃的腦滿腸肥,哪像是出家人……”
“你說什么?”蔣慶之突然問道。
陳集以為蔣慶之不滿自己嘀咕,趕緊請罪。
“就那句,田地……”
“下官……西云寺的田地比京師大多權貴還多?”
“對,就這句!”蔣慶之一拍大腿,“我就說是忘了事兒,便是此事。”
徐渭幽怨的看著老板,心想您要拍就拍自己的腿啊!
陳集一怔,“伯爺,這寺廟有田地的多了去。”
徐渭說道:“東南一帶,特別是福建,地方大多良田都在方外。”
蔣慶之拿出藥煙,說:“方外,為何能免稅?”
徐渭:“……”
陳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