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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8章 他們的臉,會腫

  人活在世間,睡眠占據了三分之一生命。

  所以有人說,少睡當多活。古人也有云:人生苦短,秉燭夜游。

  但方外對此的見解卻不同,他們覺得生命就是那么一回事。人活著的目的是要勘破生命的本質,脫離紅塵苦海。

  晨鐘暮鼓,早課晚課。這是方外人的工作,他們稱之為修行。

  而吃飯,對于真正的高僧來說,只是為了維系臭皮囊的無奈之舉罷了。

  “外物總是越少越好,越少,牽掛就越少。牽掛少了,腦子里才能空靈寂靜,腦子里空靈寂靜了,才能生出智慧。”

  “住持。”

  “嗯!”

  這里是京師一家寺廟,住持德誠正在給諸僧授課,一個年輕僧人舉起手,提出了個問題,“住持,那些讀書人頗有智慧,那么,他們可是得道了?”

  德誠笑了笑,“非也,此智慧非彼智慧。我說的智慧,乃是本我。而你口中讀書人的智慧,乃是小我。

  何為小我?便是人們在日常中勞作,讀書,交往的那個我。而我說的智慧,乃是深藏于內里,平日里無思無覺,但卻無所不在。”

  “那個本我……無處不在嗎?”

  “對,看。”德誠指著房梁上垂落的一只大蜘蛛說:“若是這只蜘蛛突然滑落你的眼前,你會如何?”

  僧人想了想,德誠說:“無需想,你會下意識的瞬間躲避,可對?”

  僧人點頭,德誠說:“讓你躲避的,便是本我。”

  “不假思索的那個我嗎?”

  “不,是被小我壓制住的那個我。”德誠剛想繼續說,外面進來一個僧人,走到德誠身邊,俯身低聲道:“住持,有人說有急事請見。”

  德誠點頭,起身道:“你等自行參悟,不懂的可辯駁。一人琢磨會鉆牛角尖,三人行,必有我師。”

  他跟著僧人到了客堂,一個風塵仆仆的男子正在狼吞虎咽的吃著素包子,幾口一個,喝一口茶水咽下去,又抓起一個包子往嘴里塞。

  包子是香菇豆腐餡,滋味濃郁,男子吃的酣暢淋漓。

  “咳咳!”僧人干咳一聲,男子抬頭,見是德誠來了,就想咽下嘴里的食物,結果食物卡在了咽喉下面,他被噎住了,用拳頭捶打著胸口十余下,喝了一大口茶水,這才喘息著說:“見過住持。”

  “是何事?”德誠問道。

  男子他認得,是南方西云寺管田地的管事。德誠和西云寺住持交好,往來送些東西,都是此人。

  男子噗通跪下,德誠蹙眉,“是發生了何事?”

  男子哽咽,“住持,我佛門大劫來了。”

  德誠問:“什么大劫?”

  “蔣慶之令人查抄了我西云寺的賬簿,說方外也得納稅。住持,那些佃農一聽要交稅,都在叫嚷,說自家只是投獻,田地是自己的,不是我西云寺的。那蔣慶之順水推舟,令把各家田地登記造冊,此后按時納稅。頃刻間,我西云寺僅存數百畝田地,就那些田地,蔣賊竟說也得納稅。”

  男子抬頭,雙目紅腫,他打個飽嗝,“沒了田地人口,咱們吃什么?穿什么?如今西云寺上下人心惶惶,住持令小人來京求援。”

  “住持,住持?”僧人發現德誠在發呆。

  德誠的臉頰顫抖了一下,“此人,竟把手伸向了我方外?他瘋了!”

  男子點頭,“按照蔣賊的手段,此后定然是要把這等手段推行天下。東南一代寺廟田地頗多,小人這一路來京,特地去那些寺廟看了看,大多怒不可遏,又人心惶惶。”

  德誠捂額,“這是要斷我等的根不成?”

  他隨即召集人議事。

  眾人一聽就炸鍋了,有人說蔣慶之喪心病狂,有人說當反擊。

  七嘴八舌中,有人說:“人多勢才眾,先把消息傳出去,京師多廟宇,那些人聞訊豈會善罷甘休?”

  德誠點頭,于是消息飛也似的傳到了各處。

  ——蔣慶之瘋了!

  趙文華急匆匆進了嚴嵩的值房,喜滋滋的道:“義父,蔣慶之竟然沖著方外下了毒手,這是自作孽啊!”

  嚴嵩正在看奏疏,聞言抬頭,把玳瑁取下來,揉揉眼角,“他弄了什么?”

  嚴世蕃本在打哈欠,他一夜未睡,此刻只想回家躺平,但聽到蔣慶之的消息后,精神陡然一振。

  “蔣慶之令人抄了杭州一家寺廟,說方外田地也得交稅。如今南方方外罵聲一片。義父,方外勢大,蔣慶之這是自取滅亡啊!”

  “方外?”嚴嵩一怔,“他這是想什么呢?竟沖著方外動手。”

  趙文華發現嚴世蕃愣住了,眸色復雜,便說:“東樓可是覺著不妥?”

  嚴世蕃嘆息,“陛下信奉的乃是道家,蔣慶之先拿佛家開頭,便是試探之意。陛下那里……那些道人定然不會坐視。”

  “唇亡齒寒,蔣慶之此舉頗為不智。”趙文華喜滋滋的模樣讓嚴嵩頗為不喜,他淡淡的道:“這幾日關乎此事的奏疏會不少,你且回去盯著。”

  趙文華悻悻的走了,嚴嵩說:“蔣慶之突然對方外動手,為自己,也為新政平白樹一大敵,為父覺著,這不是他的初衷。”

  按照老元輔的判斷,蔣慶之應當交好方外才符合自己和新政的利益。方外看似遠離紅塵,可從多年前開始,方外和紅塵實際上并無區別。

  嚴世蕃說:“其實爹,蔣慶之并無什么初衷。若說有初衷,那也是眾所周知。”

  “什么初衷?”嚴嵩也是一夜未睡,此刻疲憊欲死,但還得打起精神來,等著這件事的發酵結果。

  你得到了什么,必然會因此付出些什么。上天其實最是公平,在你不知不覺中,就如同一個債主,悄無聲息的把你的某些東西給奪走。

  “方外,特別是東南一帶寺廟林立。譬如說福建一地,本就山多地少,田地不夠,方外又占據了大半良田,那些百姓無地可種,只能冒險出海去海外尋一條活路。麻六甲等地的中原人,大多都是東南人,或是他們的后裔。”

  “你的意思,蔣慶之是要整頓東南方外?”

  “爹,東南一代百姓過的艱難,蔣慶之出手整頓方外,這是要緩和矛盾。”嚴世蕃說道,“開海在東南,要想開海順遂,就得掌控東南人心。蔣慶之此舉便是為此而來。”

  嚴嵩瞇著眼,“可卻樹了大敵。”

  “他的敵人還少嗎?”嚴世蕃說:“儒家比之之方外只強不弱,勛戚,宗室……從蔣慶之執掌新政那一日開始,便該有得罪天下人的覺悟。否則,新政勢必難成。

  這也是我一直冷眼旁觀不出手的緣故。我想看看他是如何在荊棘遍地的大明艱難前行,還是說……知難而退。”

  “如今他對方外下手,這是知難而進!”

  “爹!”

  “嗯!”

  “論勇氣,蔣慶之此舉便是在告之天下人,無論新政遇到了多大的阻攔,雖千萬人,吾往矣!”

  父子默然良久,嚴嵩想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抱負,幽幽的道:“論勇氣,為父,不及他!”

  與此同時,數騎到了西苑外。

  “長威伯令我等送來書信。”為首的騎士下馬。

  晚些,書信送到了嘉靖帝手中。

  他打開書信看了許久,黃錦拿著一杯熱茶等了許久。

  “哎!”

  道爺嘆息一聲,黃錦把熱茶送上,接過了書信,收在信封中。他打開一個小木箱子,里面都是蔣慶之的來信。把這封信放在最上面時,黃錦不經意看到信封背后有一個字……

  ——利!

  是利器之意嗎?

  這個字寫的頗為銳利,卻有些潦草,可見是蔣慶之在不經意間寫下的。

  第二日,輿論突然發作。

  “說是伯爺在南方沖著方外下手了,令方外納稅。”

  剛送來蔣慶之書信的富城束手而立,李恬抱著孩子,低頭逗弄著他,“大鵬,你爹來信了。”

  剛滿一歲的大鵬開口,“爹,爹……”

  李恬笑道:“你爹回來聽到這一聲,會歡喜的原地蹦跳。”

  富城微微一笑,“大郎君看著便是孝順的。”

  “孝順好,不過夫君說過,莫要把養育之恩當做是要挾孩子的工具。養大孩子,爹娘也收獲了許多。父子之間,母子之間其實是彼此成就。”

  李恬對蔣慶之那些天馬行空,乃至于離經叛道的想法早已習慣了。

  “伯爺這話……”富城卻覺得這不是人倫該有的父子關系。

  李恬這才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書信,打開,看著熟悉的字跡,因為這個壞消息有些紛亂的心便靜了下來。

  ——前人贊頌杭州風光的詩詞多不勝數,不過百聞不如一見。西湖美,適合飯后消食。靈隱寺倒是可以時常去轉轉……

  介紹完杭州的風光后,蔣慶之筆鋒一轉,第一次和妻子提及了新政的事兒。

  ——杭州一役后,沿海倭寇蕩然一空,下一步便是清理海寇,之后……為夫便會回京。

  李恬心中一動,壓制許久的思念之情突然迸發,她親了大鵬一口,“大鵬,你爹要回來了。”

  “爹爹爹!”大鵬叫嚷著。

  “伯爺要回來了?”富城一喜,想著孫重樓那個憨憨也不知如何了。

  “嗯!”李恬說:“倭寇也被清剿一空,不過這個消息要暫且守密,不可對外說出去。”

  富城一怔,“這……這為禍大明多年的倭寇,竟然被伯爺剿滅了?”

  李恬點頭,眼中涌起了驕傲之色。

  那是她的男人,是她孩子的父親。

  也是這個大明中興的希望!

  這一刻,李恬第一次想到了中興這個詞。

  她真的看到了希望!

  富城搓著手,“外面那些人都在叫囂,說伯爺瘋了,竟敢對方外動手。等倭寇被剿滅的消息傳出去,那些人的臉……不知當如何。”

  永壽宮中,帝王的聲音帶著譏誚之意。

  “他們的臉,會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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