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黃錦進了殿內,嘉靖帝正在打坐,“何事?”
黃錦說:“幾位道長求見。”
嘉靖帝默然片刻。
三個道人在殿外等待召見,其中一人說:“蔣慶之在南方掀起了狂風巨浪,咱們道門也難以獨善其身。諸位,晚些見到陛下,當直言不諱。”
另一個道人說:“蔣慶之此人……貧道怎地覺著,他這是飄了?”
“他仗著陛下看重,行事肆無忌憚。卻不知對方外不敬的人多半沒好下場。”
“來了。”
黃錦出來了,三人抬頭。
“陛下問,家與國,孰輕孰重?”
這個謎倒是好猜……家,佛家道家,國,大明。
三個道人一怔。
這個謎卻不好答。
你要站在方外的立場,自然是家重。
“陛下這話……”一個道人不敢置信的道:“長威伯此舉會激怒神靈……”
黃錦微笑道:“神靈庇護的是天下人。”
這依舊是個謎,黃錦說:“三位請回吧。”
三個道人默然回身,走到半途,一個道人捂額,“陛下那句話貧道知曉意思了。”
其他二人止步回身看著他。
“是何意?”
“陛下這是說,佛道皆是天下人,可天下人億兆,佛道才多少人?神靈庇護的是整個天下,而非只是佛道兩家。”
“這是說,身為帝王,自然要庇護萬民,而非僅僅是我道家。陛下竟然為了蔣慶之,不惜疏離我道門嗎?”
三個道人面色鐵青。
道爺從小就跟隨老興王信奉道家,虔誠的不像話。有人說,若非承襲了帝位,道爺弄不好便會真的舍棄了王位,甘愿做個道人。
如今這位虔誠的道友卻舍棄了道門的利益,翻臉無情。讓三個道人惶然的同時,對蔣慶之生出了恨意。
“蔣賊該死!”
這個消息散出去,隨即道門也做出了反應。
一半人義憤填膺,一半人卻默然。
而京師各家寺廟此刻正在商討對應之策,怒火沖天而起。
一家著名的寺廟內,年邁多病的住持已進入了生命最后的時光,他看著十余弟子,大伙兒都眼巴巴的看著他,等著他指定衣缽傳人。
十余弟子彼此都互不服氣,若非此刻心中悲痛,定然會為了爭奪衣缽大打出手。
住持干咳一聲,“有人說,長威伯此舉乃是我佛門大劫,你等如何看?”
都什么時候了,住持還提及此事。
眾人七嘴八舌,有人說蔣慶之自不量力,佛門一旦聯手,那力量之強大,帝王都會懼怕三分。
有人說可聯絡天下寺廟,大伙兒聯手給廟堂施壓,讓帝王出手,壓制蔣慶之,收回成命。
一個年輕僧人,也是住持的小弟子一言不發,住持干咳,艱難舉起手,等眾僧安靜下來后,問小弟子,“圓惠為何不說?”
小弟子抬頭,師兄們不滿的看著他,有人說:“師父身子不妥,你趕緊。”
圓惠平日里話不多,被稱之為打一棍子放個屁的那種性子。
圓惠抬頭,“師父,出家為何?”
住持此刻已經進入了彌留之際,他艱難舉起手,指著圓惠。“圓惠……可……可承襲老衲的……衣……衣缽。”
說完,那只手跌落。
“師父!”眾僧人悲痛嚎哭。
沒多久,嚎哭聲漸漸小了,一個弟子說:“師父先前說什么?”
“說圓惠可承襲衣缽。”另一個弟子羨慕的道。
“為何?難道就為了為何出家那句話?”
是啊!
為何?
師兄們盯著圓惠,有人問,“圓惠,你后續可還有有話?”
圓惠點頭。
“出家人不打誑語,說吧!”
師兄們盯著圓惠,一邊悲痛,一邊不敢置信,也有些微怒。
那么多佛法精深的弟子住持不選,偏生選了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憨憨承襲衣缽,這是……糊涂了嗎?
若非師徒情深,早有弟子跳起來反對此事。
在師兄們的目光中,圓惠說:“我當年出家時,師父曾問我為何出家。我說,為了不貪,不嗔,不癡。”
禪房中,鴉雀無聲。
圓惠起身,走到床邊,輕聲道:“師父,你說過外物越多,越難心靜。粗茶淡飯足矣。我曾問你何為得道,你說,牽掛的外物越少,便離道越近。我便以此修行。如今,我只是不舍師父,至于外物……皆可舍去!”
一個師兄喃喃道:“外物,那些田地人口,皆是外物。我等枉自苦修多年,卻不及圓惠。”
朝會如期舉行。
不出朱希忠所料,正事兒還沒討論完畢,就有人出班彈劾蔣慶之對方外下手。
頓時群雌粥粥,一群臣子在朱希忠眼中就像是一群娘們,又像是一群鴨子,噴的嘴角泛起白沫,噴的眼珠子發紅。
道爺只是靜靜的看著,聽著。
王以旂干咳一聲,“方外擁有的田地人口,也太多了些。”
有人開噴,“那是供奉佛祖,供奉神靈所用,能一樣?”
“新政沖著天下人下手也就罷了,此次竟然連方外也難逃一劫。陛下,臣擔心東南一帶民心不穩吶!”
“正是,若是東南人心不穩,海禁如何開?”
就在這聲討的大潮中,蔣系人馬在艱難的反擊著。
呂嵩發聲了,說蔣慶之此舉……無可厚非。
好吧!
這位儒家大將反水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大伙兒都習慣了,無視!
老丈人李煥舌戰群雄,沒多久氣喘吁吁,發誓回家就按照閨女的吩咐,每日早起操練,定然要在下次挽回頹勢。
好不容易等群臣噴完了,道爺才開口,“你等擔心的可是民心?”
“是。”
徐階冷眼看著這場風波,琢磨著蔣慶之的真實用意。
這陣子徐階宛若過街老鼠,彈劾他的奏疏比之蔣慶之也不遑多讓。不過徐階隱忍之功越發深厚了,只要道爺不開口趕人,他依舊每日從容往來于禮部和直廬之間。
咱依舊還是次輔。
蔣慶之不是那等喪心病狂之人啊!
徐階微微蹙眉,想到了往日的舊事兒。
蔣慶之一旦出手,必然會有相應的底氣。
不過,這廝在南方掀起了巨浪,就在所有人不看好之時,卻意外成功。
換個人,會不會膨脹?
徐階覺得會,就算是他自己也難免。
難道他是飄了?
就在此時,一個官員沖著徐階干咳,“徐閣老如何看此事?”
徐階抬頭,本想說蔣慶之此舉太過了些,卻見道爺似笑非笑的看著群臣,那笑容熟悉之極……
就像是看著一群猴兒上躥下跳。
猴兒?!
徐階心頭一跳,“此事,長威伯想來有自己的思量。”
老狗!
有人低罵,“他這是要向蔣慶之獻媚嗎?”
道爺開口了。
“關于東南民心,陸炳,你來說說。”
陸炳出班,這位錦衣衛指揮使看了群臣一眼,那眼神讓徐階心頭再度一跳。
猴兒!
“陛下,東南百姓得知倭寇盡數被長威伯剿滅的消息后,如今正歡欣鼓舞,都說長威伯……乃是東南救星。”
那一夜杭州城內外發生的事兒,外界只知曉皮毛。內里如何,倭寇還剩下多少,這一切只有蔣慶之知曉。
一封書信進了西苑,讓道爺嘆息。
黃錦都覺得道爺是在嘆息蔣慶之悍然對方外動手的莽撞。
此刻他才知曉,原來,道爺是在嘆息倭寇沒了。
有人根據蔣慶之往日的手段猜測到了倭寇的結局,但不說。
在這個通訊基本靠吼的時代,這等信息價值萬金,我憑啥告訴你。
此刻道爺引爆了這個消息,瞬間,朝堂上鴉雀無聲。
倭寇!
從蒙元時就在肆虐中原的倭寇,沒了?
它竟然沒了?!
蒙元何等強橫,依舊對倭寇無可奈何。
太祖高皇帝何等雄才大略,依舊無可奈何,只能派大將去南方巡查,調兵遣將防備倭寇。
成祖皇帝令鄭和率領船隊下西洋,那是倭寇最為低調的時期,但很快,仁宣之后,隨著寶船停航,倭寇死灰復燃,越演越烈。
南方官民每每提及倭寇都是一臉懼色,官兵就更別提了。
曾有人說,但凡誰能徹底剿滅倭寇,南方官民將會為他建生祠,視他為萬家生佛。
但這話徒惹人笑。
誰能滅了倭寇?
蒙元不能。
大明亦不能。
現在陸炳用一種帶著些許沉重的語氣說,倭寇,被蔣慶之徹底剿滅了。
“不能!”
有人脫口而出,打破了寂靜,隨即捂著嘴,低著頭。
早有御史盯住了他,晚些自然會有彈章奉上。
——你特么站哪邊的?
陸炳說:“長威伯出海第一戰擊敗了倭寇,被視為爛泥的大明水軍脫胎換骨,令倭寇膽寒,擔心此后再無生路,便猬集在一起鋌而走險,準備突襲杭州城與水師。誰料威伯早有防備,一戰斬殺倭寇六千余……”
臥槽!
六千余!
倭寇有多少?
有人說萬余,有人說兩三萬。
陸炳說:“長威伯早已令水師一部待機,就在倭寇突襲杭州之際,水師出擊,一路清剿剩下的倭寇。并焚燒倭寇堡寨……”
這是犁庭掃穴。
“那離覆滅還遠著呢!”
“是啊!當初長威伯滅了兩三千倭寇,沒多久倭寇就再度死灰復燃。”
官員們重新找到了自信。
你蔣慶之大言不慚說什么徹底滅了倭寇,可倭寇是那么好滅的?
一個官員說:“據聞倭國內部紛亂多年,每年都會有大批失意者流落海外,那些人便是倭寇的來源。如今倭國依舊紛亂,倭寇依舊會源源不斷出現,何來徹底剿滅”
這反擊太特么犀利了。
官員們歡喜不已。
道爺干咳了一聲。
隨即朝堂上安靜了下來。
大伙兒都在看著道爺,心想這可不是瞎說,難道您還能把倭國的海岸線給堵住不成?
道爺看著群臣,嘆息一聲。
“長威伯建言……”
這群猴兒啊!
被那個瓜娃子玩弄于股掌之間!
道爺再度嘆息。
“攻伐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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