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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0章 招安

  年紀大了睡眠就不好。陳錚六十歲之前倒頭就能睡,自詡六十歲的歲數,三十歲的身子骨。

  但六十一過,他的睡眠質量每況愈下。半夜要起來三五次,睡不踏實。

  床邊就是夜壺,陳錚淅淅瀝瀝的撒尿。

  嘆息聲中,陳錚把夜壺放下,重重的坐在床邊,有些沮喪。

  “老了。”

  在外人面前不服老的陳錚,此刻卻露出了頹勢。

  他就這么呆呆的坐著,直至聽到外面有動靜。

  “少……嗚嗚嗚!”

  “別叫,這不是新安巷,你這一嗓子喊出來,多少人會罵伯爺?”

  是那個孫重樓吧!

  陳錚莞爾,覺得眼皮子有些沉重,但又不想睡。

  天色依舊昏暗,陳錚覺得就如同自己此刻的心情。

  當初離京,陳錚覺得自己此生再無回來的可能。不是不能,而是他不愿赴險。

  不能做天下人的敵人……這是彼時陳錚的想法,為此他托病辭官。

  道爺很寬容,賜了大筆錢財,又給他的兩個兒子封官,一句話,風風光光的讓你衣錦還鄉。

  這個弟子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但老夫呢?

  老夫是不是太無恥了?

  陳錚嘆息。

  在嘉靖帝最困難的時候離他而去,在大局有逆轉之勢時回歸。

  這不就是有難就躲,有好處就上嗎?

  陳錚想到了剛回京,見到道爺的那一刻。

  道爺看著他,神色平靜的仿佛他從未離開過,開口就問:“吃了嗎?”

  陳錚覺得這個見面的寒暄很親切,但告退時,他不經意間發現黃錦的眼神不對,仿佛是看一個陌生人。

  從進了興王府開始,陳錚和黃錦之間的關系一直不錯。但就在那一刻,陳錚發現黃錦對自己的態度變了。

  仿佛在此之前二人從未相識。

  黃錦是個謹慎的人,他的一言一行都秉承著嘉靖帝的意思。

  陳錚事后想了許久想不透。

  在京師沒事兒的時候,他喜歡去市井里轉悠……當年在安陸教道爺時,道爺喜歡去市井玩耍,陳錚跟著去了幾次,但他不喜歡那等嘈雜之處,后續再沒去過。

  僅有的幾次,讓他印象深刻。他在市井中轉悠時,看到兩個久別重逢的男子熱淚盈眶。二人之間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他看到了那些街坊打招呼的方式。

  ——吃了嗎?

  陳錚恍然大悟,原來在嘉靖帝眼中,老夫的身份已然從帝師變成了街坊。

  道爺是厚道,但卻不蠢。陳錚清楚,若是自己倚老賣老,短時間之內還好,時日長了,把往日的師徒情分磨沒了,那就是他黯然而退之日。

  所以他主動帶著景王南下,便是想為嘉靖帝分憂。

  ——看,老夫依舊還能做事兒。

  他覺得蔣慶之這等年輕人就需要自己這等老人坐鎮輔佐,為他出謀劃策。

  可蔣慶之一步步的用行動告訴他。

  南下之行有你沒你都一個樣。

  陳錚沮喪了。

  在南方的許多夜里,他無數次想著,要不,回老家吧!

  留在京師作甚?

  賣老臉嗎?

  丟不丟人?!

  可想到家中的幾個孫兒,他又把這個念頭丟開。

  陳錚有兩個兒子,讀書的本事平平,多次在科舉這道大門前碰了個頭破血流。都是靠著他的老臉混來的官職。

  若是陳錚去了,兩個兒子守成都難。所以陳錚把目光轉向了第三代。

  他有五個孫兒,最小的一個孫兒才五歲。最大的孫兒早年中了秀才,但就此被擋在了鄉試這一關。

  若是一切按部就班,陳氏會在第二代衰落,在第三代徹底沒落。

  陳錚冥思苦想,用了各種方法,比如說聯姻……但大伙兒都是知根知底的,他的兩個兒子科舉無望,如今就靠著他的老臉混飯吃。

  五個孫兒,大的兩個科舉折戟,小的三個也看不到希望。

  這樣的陳氏,就是靠著陳錚在支撐著,他若是去了,陳氏也就是一個普通豪強,還特么是地方豪強。

  所以,好點的人家壓根看不上他的孫兒,差的人家陳錚自己又看不上。

  高不成低不就,就這么折騰來折騰去,陳錚的孫兒就成了老大難。

  以至于媒婆都不樂意登門,直接說:陳公,您這眼光太高,另請高明吧!

  陳錚老臉羞紅,回到家便拿兩個兒子撒氣,但兩個兒子脾氣好,任由你怎么說,都是一臉誠懇的認錯。

  陳錚絕望了,正好北征大捷的消息傳來,他心中一動,尋了幾個當年的老友商議。

  ——這大局要逆轉了。

  陳錚隨即卷起行裝,告誡兒孫在家好生讀書,自己就施施然進京。

  按照陳錚的謀劃,他先在道爺身邊站住腳跟,在新政中謀取個職位。再把大的一個孫兒拉進來。

  科舉不中?

  沒事兒,道爺可以直接封官。

  沒事兒老夫就帶著孫兒去請見陛下,陛下寬厚,幾次之后,定然便知曉老夫的意思。

  這是君子欺之以方啊!

  陳錚嘆息,站起來,在昏暗中摸索著走到門邊。

  推開門,一股子帶著熱浪的風迎面撲來。陳錚揉揉肚子,有些餓了。

  他回到臥室里,打開一個木匣子,里面裝著不少點心。

  就著昨夜的殘茶,陳錚吃了兩塊點心。

  他突然一怔,定定的看著那杯殘茶。

  茶葉是道爺賞賜的,說他年紀大了,那等味兒重的茶葉少吃,吃清淡的。

  那個弟子啊!

  哪怕對自己這位曾經的老師不滿,乃至于不屑,依舊情深義重。

  陳錚再度嘆息。

  “陳公。”

  景王來了,從南下以來,每日清晨景王都會來探望他,陳錚知曉,這是道爺的交代。

  景王看他的眼神中有客氣,就是沒有親近。

  就如同是例行公事般的問他昨夜睡的如何,可有不適……

  “都好。”陳錚溫和的道,景王越是客氣,陳錚心中就越發難受。

  他覺得景王骨子里是看不起自己的。

  大把年紀了還要被小輩腹誹,乃至于鄙夷,陳錚覺得老臉有些撐不住了。

  “今日要做什么?”陳錚隨口問,卻想著當年在安陸的歲月。

  那時他安心教書,道爺安心讀書,歲月靜好。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彼時陳錚和道爺這個弟子之間的關系堪稱是親密無間。

  若是一切不變,此刻的他應當是能俯瞰群臣的存在。什么嚴嵩,在他陳錚面前也得恭謹低頭。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老夫和陛下的關系變得如此疏離了?

  陳錚在仔細回想著。

  景王說:“表叔說了,辦完最后一件事后,便準備回京。”

  “哦!何事?”陳錚隨口問,他想到當年崔元來到安陸,帶來了張太后和楊廷和選中了自己的弟子繼承大統的決定。

  并敦請嘉靖帝進京。

  那一刻,老夫在想什么?

  欣喜若狂!

  覺得這是個大好機會!

  要翻身了。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從那時開始,老夫的心,就變了。

  也是從那時開始,嘉靖帝對他的態度也變了。

  變得客氣了許多,但也疏離了許多。

  可笑老夫被權勢所迷惑,忽略了種種不同。

  “外海還有些海賊。”

  “清剿就是了。倭寇都不是對手,海賊啊!不是事。”

  景王發現陳錚的笑變了,變得……好像是多了慈祥的味兒。

  他隨即告辭,走出陳錚的住所,他對隨行的內侍說:“這老頭兒,怎地有些惶然的味兒。”

  “殿下,伯爺讓你去一趟,有事商議。”

  “好。”

  景王去了大堂,蔣慶之和唐順之正在低聲說話,徐渭在一旁不時插一句。

  “表叔,荊川先生,徐先生。”景王的態度很隨意,讓跟著進來的陳錚見了越發難過。

  道爺把他看做是街坊,這孩子也是如此。

  客套中帶著疏離。

  “來的正好。”蔣慶之把煙蒂杵熄,說:“這天熱的不像話,不過隨后就要入秋了。在入秋之前,要把東南沿海的海賊盡數清理干凈。”

  “這般急切嗎?”景王說。

  “不急不行。”徐渭說:“伯爺此次上了奏疏,建言征伐倭寇。如今京師那些人正摩拳擦掌,準備阻截此事。若是咱們前腳一走,后腳海賊鬧騰,那還征伐什么……”

  他突然嘆息,“當年英宗想派遣寶船再度出海,便是因東南有人謀反而功敗垂成。前車之鑒吶!”

  唐順之含笑道:“倭寇沒了,那些海賊會借此坐大。所以,動手越早越好。”

  “不過此次對付海賊卻不同。”蔣慶之說:“倭寇是死敵,海賊只是劫掠往來商船。”

  “那也是賊人。”陳錚說。

  “不。”蔣慶之搖頭,“那些商船大多來自于麻六甲方向,前往倭國貿易。”

  徐渭說:“不是大明的商船。伯爺的意思,劫掠外人的事兒……”

  “是好事!”景王笑道。

  這怎么是好事?

  陳錚微怒,剛想指出來,蔣慶之點頭,“這是個大爭之世,仁慈只會換來屠戮。當下大明缺的是匪氣。特別是水師,必須要有一股子匪氣,才能為大明攫取最大的利益。”

  “匪氣?”陳錚覺得自己年紀大了,聽岔了。

  “對,匪氣。”蔣慶之微笑道:“我準備派人出海,去尋那些海賊。”

  “去作甚?”

  “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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