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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5章 ?伯牙與子期

  時至今日,早鍛煉已然成了蔣慶之生活的一部分,每日不操練一番,他總會有些負罪感。

  如今他的刀法和當年相比少了許多匠氣,按照唐順之的說法,他的刀法有些自己的味兒了。

  要想在刀法上有所作為,必須要有自己的風格,這是蔣慶之的理解。

  刀風在晨曦中呼嘯,蔣慶之的身形不斷轉動。

  刀法練完,蔣慶之擦拭著汗水。徐渭趁機收工,過來說:“荊川先生那邊也沒個信,不知如何了。”

  “無需擔心。”

  沒有誰比蔣慶之更清楚唐順之的能力。

  昨日蔣慶之決定讓唐順之處置此事,曾有人私下建言,是不是派個經驗豐富的老將隨行。

  蔣慶之莞爾搖頭。

  歷史上唐順之出山后,統籌指揮的每一戰都精彩絕倫。

  上千年來記錄的天下多不勝數,但在蔣慶之看來,天才就該學什么精通什么。而不是偏門。

  唐順之讀書天才,這是文才。大把年紀了學武,很快就成了槍法宗師,這是武才。

  再度出仕后,領軍轉戰南北,戰無不勝。

  這是將才,帥才……

  這樣的人才稱得上是天才。

  捫心自問,若非有來自于后世的那些知識體系,蔣慶之覺得自己在唐順之面前就是個平庸之輩。

  早飯簡單,就是一道菜蔬,外加麻糍。

  麻糍和北方的糯食相比硬了些,孫重樓說不夠軟糯。

  “有嚼勁。”徐渭為南方美食代言。

  “要嚼勁不如吃肉干。”孫重樓拿出肉干大嚼,徐渭干咳,“給我一些。”

  “沒了。”孫重樓搖頭。

  “伯爺,花千戶求見。”

  花顏來了,蔣慶之問:“吃了嗎?”

  “沒。”

  花顏很實誠。

  “花顏,我這有肉干。”孫重樓拿出了肉干,徐渭嘆息,“這便是伯爺說的什么……舔狗吧?”

  “不,是重色輕友。”蔣慶之糾正道。

  花顏接過肉干,說:“伯爺,何時去抄梁家?”

  “吃完早飯。”蔣慶之說。

  “我擔心他們會跑。”花顏嚼著肉干說。

  “伯爺就希望他們跑。”徐渭笑道。

  花顏:“……”

  “他們若是要跑就得有路引,或是去尋關系,正好一網打盡。”孫重樓說。

  吃了早飯,花顏帶著狼兵出發了。

  沒多久消息傳來,梁湖的兒子跑了,夜不收的人正在跟著。

  “看看能否釣到大魚。”蔣慶之有些期待。

  “伯爺,荊川先生來了。”

  蔣慶之正在院子里散步,聞言笑道:“快請來。”

  唐順之來了,依舊是溫和的笑。

  “如何?”蔣慶之問道。

  “一網打盡。”唐順之說:“那些銀子在后面,慶之,這筆銀子你準備拿去作甚?”

  “帶回京師,讓那些人看看所謂的君子嘴臉。”蔣慶之笑道:“那些倭人可都拿獲了?”

  “有反抗的殺了幾個,其余都被擒獲。”

  二人并肩而行,朝陽漸漸溫熱,讓人倍感愜意。

  “梁湖說只要放過他的兒子,他愿意招供。”

  “他也配和我討價還價?”蔣慶之冷冷的道:“孫不同去。”

  “是。”孫不同摩拳擦掌的告退。

  “對付此等人不能心軟。”蔣慶之說,“若非可以,我恨不能把把太祖高皇帝當年的手段再度祭出。”

  “剝皮實草?”

  “嗯!”蔣慶之眸色深沉,“這些人為了一己之私,無所不用其極。只要給錢,他們什么都敢賣。”

  “那么,開海禁你覺著是好是壞?”

  “老唐你在擔心什么?”

  “我擔心隨著開海禁而來的是利字當頭,當整個大明上下,從帝王到販夫走卒都在談論、都在琢磨如何掙錢時,民風會走向何方?”

  蔣慶之回身,“你我之間何須遮掩?我知曉你有話,說吧!”

  唐順之止步,“帝王是什么?”

  蔣慶之沒想到他會問這等問題,“老唐你……”

  “梁湖這等人為了私利敢于出賣一切,那么,這股風氣從何而來?”

  “你是說帝王?”

  “嗯!”唐順之負手道:“當初陛下與楊廷和等人爭斗不休,雙方以大禮議為由頭互相攻訐。楊廷和人多勢眾,陛下不敵,便用了一些小人……”

  “你是說張璁等人嗎?”

  “那就是個投機者。”

  蔣慶之默然。

  “但凡有利于我的皆可做。從張璁等人到嚴黨,陛下給天下人做了個壞示范,開了個壞頭。”

  唐順之說:“太祖高皇帝和成祖皇帝,乃至于仁宣時,帝王用人都恪守著帝王之道。土木堡之后,二帝爭雄,于是便舍棄了帝王之道,讓奸佞得以橫行朝堂。慶之,帝王為了一己之私……你覺著是對是錯?若是錯了,可有改變之法?”

  蔣慶之愕然看著唐順之,心想老唐竟然在暗示自己:要限制帝王的權力!

  臥槽!

  唐順之見他驚愕,就嘆息:“當年我出仕時見官場蠅營狗茍,處處迎來送往,暗地里各等齷齪事層出不窮。從上到下都爛透了。

  彼時我還指望著陛下和廟堂諸公能看到這一切,以雷霆手段整肅吏治。可我越看越迷糊,這廟堂中人竟然對此視而不見。我在想這是為何,冥思苦想許久不得其果,越發苦惱。”

  “于是你便眼不見心不煩,一走了之。”蔣慶之笑道。

  “是。”唐順之點頭,“彼時我自視甚高,也嘗試過去改變身邊一些人事,卻碰了滿鼻子灰。我空有壯志,卻居于下,只能徒呼奈何。窮則獨善其身,我便一走了之。”

  “而今呢?”蔣慶之笑道。

  “而今,陛下從西苑中走了出來,銳意革新,讓我看到了希望。所謂達則兼濟天下,于是,我也從鄉野中走了出來。”

  唐順之說:“慶之,此次南下之行還算是圓滿。不過你可還記得前秦?”

  “你是說商君變法?”蔣慶之想到了商鞅。

  “對,商君變法強大了前秦,讓前秦一掃六合,一統天下,功莫大焉。可前秦為何二世而亡?”

  唐順之的問題讓蔣慶之沉默了,他拿出藥煙,無意識的在掌心頓著。

  有火星子在眼前飛濺,蔣慶之一看,唐順之含笑遞來了火媒。

  唐順之點煙……這待遇可不一般,蔣慶之點燃藥煙,深吸了一口,說:“你擔心的是……人亡政息。”

  “前秦強大的令人顫栗,可為何二世而亡?有人說秦法嚴苛是原因。可在我看來,是那些肉食者不甘心罷了。”

  商鞅變法的核心就是一視同仁,那些肉食者們第一次感受到了律法加身的煎熬,更令人無語的是,作為人上人,他們竟然失去了特權,要想升官發財,就得去和那些販夫走卒一起爭奪立功的機會。

  “沒有誰愿意被割肉,哪怕動機高尚。前秦時不能,大明亦不能。慶之,如何避免人亡政息,如何避免在陛下和你之后肉食者們的反撲,這比新政成功與否更為重要。”

  唐順之說:“我們當為后人蹚出一條路來,讓這個中原,讓這個天下能持久太平。”

  蔣慶之苦笑著。

  “老唐,其實……那句話一點都沒錯。”

  “什么話?”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蔣慶之認真的道:“無論多強大的王朝,最終必然會轟然倒塌,而原因便是你所說的人亡政息。”

  “是肉食者鄙!”唐順之說。

  “分肥是歷朝歷代都無法避免之事。老唐,就說我吧!我以往對妥協和退讓深惡痛絕,可為了大局,為了新政,我依舊只能看著那些丑惡繼續橫行。這等妥協成了習慣后,那些丑惡會越演越烈,直至我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這是唐順之第一次看到蔣慶之露出了無奈的一面。

  “沒有辦法嗎?”唐順之像是在問蔣慶之,又像是在捫心自問。

  “有。”

  “什么辦法。”

  “隔一陣子就來一次清洗。”

  “把肉食者清洗一遍。”

  “也更換一遍。”

  “這會引發動蕩。”

  “所以……”

  “等等!”

  唐順之舉起手,他緩緩抬頭看著蔣慶之,“所以你鼓動陛下先清洗重建京衛。”

  “嗯!”蔣慶之笑了笑,在唐順之眼中,這笑意有些惡劣,他說:“當帝王手握軍隊時,清洗才有可能施行。”

  “我從未高看自己,也從未低估對手。”蔣慶之抖抖煙灰,“王安石何等強項,王雱曾建言行征誅之術,王安石難道沒動心?我以為他動心了。可他不敢。他害怕肉食者們的反撲。”

  “當年仁宗重用狄青,內里未嘗沒有利用狄青來掌握軍隊的念頭,想藉此壓制群臣。”

  “群臣奮起反擊,逼死了狄青。這是隔山打牛,在警告仁宗。”

  “仁宗從此偃旗息鼓,再不敢嘗試第二次。”

  “這便是君臣之間的博弈,帝王慘敗。”

  蔣慶之微笑。

  唐順之微笑。

  徐渭站在不遠處看著二人,對孫不同說:“這便是伯牙子期。”

  “伯牙子期是誰?”孫不同問。

  “知己。”

  唐順之問蔣慶之,“那么慶之對大明的將來可還有信心?”

  “有。”蔣慶之說。

  “你希望大明國祚能有多長?”

  “很長很長……”

  “那么,目標是什么?”

  “龍旗所向,四夷俯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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