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蔣慶之離京南下后,京師就平靜了許多。嚴黨依舊勢大,士大夫們依舊歌舞升平。只是南北的信使多了不少,每日快馬不絕。
每當蔣慶之在南邊的消息傳來,京師輿論就會為之嘩然。
松江府之后是南京,南京之后是南直隸……
“慶之在南方勢如破竹,讓多少人看傻了眼。什么龍潭虎穴,頓成笑談。”
蔣慶之走后,蔣系在京師的統帥便是夏言。
老頭兒訪友回來,笑吟吟的和胡宗憲聚在一起喝酒,交換最近的各種消息。
胡宗憲拈了一顆腌蠶豆吃了,蹙眉,總覺得味兒要差些意思。
是差什么呢?
他琢磨品味了一番,卻不得要領,喝口酒把腌蠶豆咽下去,胡宗憲慢條斯理的說:“伯爺在南邊越是順遂,京師這些人就越是慌亂。他們如今叫囂著要在朝中阻擊征倭之議,在我看來,便是在向新安巷喊話。”
胡宗憲給夏言斟滿酒,夏言頷首,不知是滿意他的看法還是什么,“喊什么話?說說。”
人老了,最喜歡看到后輩長進。夏言如今就是這等心態。蔣慶之不在京師,他為掌總。胡宗憲局中協調,更像是大將。而周夏等人便是偏將。
主帥老頭兒喝了口酒水,愜意的瞇著眼,等著聽胡宗憲的分析。
“他們想借著咱們的口告知伯爺,想征倭簡單,放南方一馬,這事兒咱們不會阻攔。”胡宗憲說道。
“那你以為慶之會如何選擇?”夏言看了一眼肉干,用舌頭頂了一下自己有些松動的坐牙,不禁有些蠢蠢欲動。
“征倭之事勢在必行,不過與南方新政相比,南方是大局,征倭是分支。伯爺不會妥協。”
“慶之在南邊的動作太大了些。”夏言舉杯喝了一口,忍不住拿起一塊肉干,奮力撕咬了一條進嘴里,緩緩用唾液浸泡著,品味著。
“哦!愿聞其詳。”胡宗憲還是最喜腌蠶豆,覺著這是下酒神器。腌蠶豆是甜咸口,越嚼越香。吃著腌蠶豆,他就不禁懷念著自己的酒友,那個毒舌。
在吃不起肉的人家,腌蠶豆便是肉食的最佳替代品。娃娃拿來解饞,大人拿來下酒。一壺濁酒,一碟腌蠶豆,半日光陰就這么晃眼而過。
正是偷得浮生半日閑,誰是神仙?
我是神仙。
“嚴黨經營東南數年,嚴嵩父子對周望寄予厚望,慶之此次南下周望態度曖昧,被慶之幾次出手嚇破了膽,擔心自家被牽累,便做了壁上觀。按照慶之的性子,本該把周望也掃進去。不過……”
夏言咀嚼了一下肉干,大牙搖晃了一下,他趕緊松開,把肉干換到門牙那里細細抿著。他干咳一下,“如今京師群情激昂,慶之不是殺猴儆雞,反而放了周望一馬,你覺著是為何?”
胡宗憲說:“是為了大局而妥協,換取嚴黨在征倭之事上站在咱們這邊。”
“不。”夏言搖頭,挑眉道:“老夫敢打賭,慶之手中握有周望的把柄。此刻引而不發,你說是為何”
胡宗憲一怔,“不是妥協交換嗎?”
“自然不是。”夏言笑了笑,“周望若是倒臺,換上來的不是嚴黨的人,便是儒家的人。無論是誰,都會對大局不利。與其如此,不如留下周望。”
“若是周望此后作祟,有把柄在手,可逼迫他低頭。”
胡宗憲神色有些黯然。
“怎么,覺著慶之變了?”夏言何等閱歷,看出了胡宗憲的唏噓之意,說:“慶之說過,新政不是請客吃飯,是修羅場,是不見血的沙場。為了目的……許多時候也只能做出些違心之事。”
胡宗憲點頭,“我知,只是覺著有些茫然。”
“老夫很是欣慰他的轉變。”夏言說:“當年老夫便是不知變通,差點惹來殺身之禍。慶之若是依舊如故,遲早會走上老夫那條路。”
胡宗憲說:“伯爺何等驕傲的一個人,如今卻也學會了隱忍,我只是有些……”
不是心疼,也不知是什么情緒,胡宗憲就是覺得難受。
夏言嘆息,換了個話題,“嚴黨如今與那些人眉來眼去,嚴世蕃倒是大膽,用自家小妾的兄弟去向那些人表態示好。如今事兒正在醞釀中,嚴世蕃正等著那些人拋出好處,你以為當如何應對?”
夏言掌總,具體的事兒是胡宗憲去執行。
胡宗憲喝了口酒水,“嚴世蕃出手在前,新安巷若是不反擊,伯爺顏面何存?我已經安排了。”
“嗯?”夏言說:“如何操弄?”
“盧杉喜尋歡作樂,且愛虐待女子,當下秋高氣爽,盧杉時常帶著女子出城游樂。我令人尋了京衛中可靠之人,尋到把柄便……”
胡宗憲一飲而盡,把酒杯重重頓在桌子,英氣突然勃發,“嚴世蕃以為伯爺離京,新安巷便無人嗎?我當讓他知曉伯爺門下不缺能與他交手之人!”
自從京衛重建后,京師城防就嚴謹了許多。
城頭守軍來回巡查,他們居高臨下,能一眼看到城中和城外的異常。京衛重建后,經城頭守軍發現的治安問題就有數百起。
而且被守軍拿獲的盜賊竟然有百余人之多,比五城兵馬司的人拿到的賊人都多。有御史拿著這事兒做文章,彈劾五城兵馬司,氣得五城兵馬司的人破口大罵,說京衛這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可守軍對五城兵馬司的指責不屑一顧,原先他們是爛泥,如今爛泥是誰?
是五城兵馬司。
京衛重建后,蔣慶之重新梳理了一番京衛的職責和獎懲規矩,覺得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便修改了一番。
抓到賊人有功。
獎勵也很豐厚,不但有實物獎勵,還有積功制。抓到的賊人多了,升官發財不在話下。
為此京衛內部商議了一番,重新弄了個巡查制度。城頭守軍從此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盯著城外,一部分盯著城內。
如此一來,在守軍視線范圍內的治安情況大好。以至于有官員建言裁除五城兵馬司,用京衛來維系治安。
連京師百姓都在叫罵,說五城兵馬司吃人飯拉的不是人屎,就是廢物點心。
從此京衛上街昂首挺胸,遇到五城兵馬司的人趾高氣昂的。
心氣兒足不是壞事。
但太足了不一定是好事兒。
這不,今日正好某位貴人子弟出行,出行就出行吧!隨行的馬車里有女子在慘呼,引得警惕的守軍攔住了馬車。
“車里是誰?”守軍問。
隨行的隨從倨傲的說:“不該你等過問的事兒別問,小心給自己招禍。”
京師多權貴,多高官,你一個小卒子也敢觸碰?
幾個軍士交換個眼色后,小旗官來了,問了情況,便說:“職責所在,還請見諒。”
隨從惱火的道:“我家老爺姓嚴。”
在京師能如此倨傲自稱姓嚴,不消說,定然是老元輔家。
小旗官猶豫了一下,但隨即冷笑,“軍律如山,還請見諒。”
隨從盯著他,小旗官微微搖頭,示意自己不會退讓。
隨從指指他,恨恨的策馬去了馬車邊,低聲說:“郎君,有軍士攔截。”
車里傳來了個惱怒的聲音,“讓他們滾!”
嚴氏的人是有這個資格和底氣無視守軍。但今日的小旗官卻是個執拗的,他說:“還請下車!”
說著,小旗官按著刀柄走到了馬車邊緣,“十個數!”
身后幾個軍士相對一視,有人上前,有人不動。
車簾猛地揭開,一個年輕人怒不可遏的看了外面一眼,指著小旗官:“是你?”
“下官要搜撿。”小旗官說。
年輕人一揮手,就給了小旗官一巴掌,罵道:“哪個褲襠沒關好,把你這個東西給放出來了。滾!否則回頭一句話,便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小旗官捂著臉,周圍的人默然看著他,看他如何處置。
馬蹄聲從城外傳來。
越來越近。
年輕人衣衫不整,冷笑看著小旗官,“怎地,有本事便拿了我試試。”
誰敢拿嚴氏的人?
當初曾有不長眼的拿了嚴氏的仆役,嚴家的管事得知后大怒,令人去五城兵馬司說了一聲,那個總旗隨即便被拿下,羅列了罪名發配東南,據聞人在半道就沒了,說是病故。可知情人卻說是半路在驛站被人用麻袋壓在胸口,活生生憋死了。
家屬得了消息,竟然去大理寺外喊冤。大理寺的人一聽是這事兒,毫不猶豫的便做了甩手掌柜。
家屬無奈去了嚴家,門子眼皮子耷拉了一下,說:“再不走,一家子就別走了。”
光天化日之下啊!
竟然敢這般威脅人。
還有天理嗎?
還有王法嗎?
這家子不屈不撓,準備去西苑外喊冤,半道遇到了一伙賊人路過,被打的鼻青臉腫的。
還告不告了?
人心如鐵,但權力是熔爐,能融化一切。
就此,這事兒就成了京師不少人家告誡子弟的案例:離權貴們遠點。若是得罪了他們,馬上服軟。
有此等前車之鑒,大伙兒都在為小旗官捏了一把汗。
至于嚴氏,那是人人喊打的奸佞。若是有人能狠抽他們一頓,這些百姓只會大聲叫好。后來嚴氏敗落,嚴嵩大把年紀了乞討為生,沒人伸出援手。有人說這便是報應。
人在做,天在看,果報不爽。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好熱鬧!”
馬蹄聲緩緩接近,有人笑道。
年輕人見小旗官漲紅著臉不說話,不禁大笑,伸手去拍拍他的臉頰,輕佻的道:“不敢拿我?狗一般的東西,回頭等著,定然要讓你好看!”
“你要讓誰好看?”有人問。
這是誰?
竟敢為小旗官出頭。
一個軍士回身,身體一僵,旋即行禮。
“見過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