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生物鐘準時喚醒了蔣慶之。
他沒睜開眼睛,仔細感受著有些陌生的環境。
空氣中是木料的味兒,以及妻子身上淡淡的脂粉味兒。
蔣慶之曾說脂粉用不用無所謂,可此刻卻覺得脂粉的味兒極好。
他聽到了屋頂有窸窸窣窣聲音,沒多久是一陣折騰。
多多這是在寵幸誰呢?
這是秋天,不是春天,怎地就那么春意盎然呢?
那陌生的味兒漸漸熟悉。
有小心翼翼的開門聲傳來,這是值守的侍女在準備洗漱的東西。
前世蔣慶之獨來獨往,習慣了自己照顧自己。來到大明后,很快就墮落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前院養的狗兒突然叫喚了起來,狗吠聲打破了寂靜。
“有完沒完啊!”李恬翻個身,趴在了蔣慶之身上。
蔣慶之伸手摸摸她的頭發,笑了笑。
這一切,真好。
就差一個東西了。
“少爺,起床啦!”
喊聲如期而至。
蔣慶之猛地坐起來,“來了。”
李恬努力睜開眼睛,“夫君,我這就起。”
二人成婚后,作為妻子,李恬努力做出了賢妻良母的姿態,比如說早上為蔣慶之準備衣裳。
但新婚半年后,這個姿態就沒必要了。
蔣慶之起床很麻利,坐起來后,俯身親了妻子額頭一下,“你繼續睡。”
“穿衣……”
“好,穿衣!”
蔣慶之見她閉著眼睛,雙手比劃,仿佛真是在為自己穿衣,不禁笑了。
推門出去,一個東西柔軟的落在了肩頭,蔣慶之反手摸摸,“多多?”
“喵!”鏟屎官的回歸讓多多也歡喜不已,這不,大清早就拔那個啥無情,舍棄了自己的新歡。
蔣慶之肩頭頂著多多去洗漱,洗漱完畢,去了演武場。
夏言正在邊上活動腿腳,看著很是專業的模樣,可速度慢的讓人無語。
胡宗憲和徐渭兩個好基友仿佛有說不完的話,正在并肩散步。
孫重樓拿著厚背長刀在苦練,自從看到火器的威勢后,大伙兒都說從此猛將再無用武之地。
可孫重樓不信邪,說自己定然要在火器中殺出一條血路來。這不,每日他都會早起一刻鐘加練刀法。
見蔣慶之來了,夏言笑道:“人說久別勝新婚,怎地,就這么把新娘子舍下了。”
徐渭說:“這人做慣了一事,每日不做便會失魂落魄。如今想來,我已許久未曾睡過懶覺了。”
蔣慶之不搭理這兩個單身狗,自顧自練刀法。
竇珈藍沒人關注,練完刀后,就在一旁等著。
“有事?”蔣慶之晨練結束,覺得神清氣爽。
其實早期鍛煉只是一個習慣問題,當然,哪怕是這個習慣養成了好幾年,蔣慶之每天早上起床時依舊會天人交戰一番,一個我在給自己找借口:睡一會吧!今日不練了,反正也不差這一天不是。
另一個我卻催促他趕緊起床:一旦今日不去,明日就會不去……
竇珈藍行禮,“今日下官便能把最后一筆債務還完了,多謝伯爺。”
說完,她認真行禮。
在錦衣衛她是異類,公事之外,手下和她從未交集。錦衣衛外水多,可竇珈藍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她背著亡父的債務多年,母親改嫁,讓她只能一人艱難度日。曾有人勸她別管了,至于亡父的債務,人死債消。
有本事就打官司。
就算是父債子償,那也得是兒子不是。
至于女兒,那是別人家的人。
但竇珈藍卻不肯,只是默默的做事,默默的攢錢,默默的還債……
夏言訝然:“小竇還欠債?”
徐渭點頭,“她父親欠下的債務。”
夏言是老鬼,一句話就聽懂了全部,“難得難得!”
胡宗憲嘆息,“換了別人,這事兒丟開就是了。竇珈藍平日里節衣縮食,誰能想到是為了這個呢!”
徐渭說:“這是自討苦吃。”
后世有種說法,許多苦頭是人類自求來的。
也就是故意吃苦。
晨曦中,錦衣衛女百戶抬頭,“那年父親去了,討債的人逼上門來,母親說要改嫁。女子改嫁,亡夫的債務就與她無關。”
是這個理兒。
可女兒呢?
徐渭冷笑,“枉為人母!”
“其實,這些年你無需這般自苦。”蔣慶之說,對于賭債,官方是不支持追討的。竇珈藍是錦衣衛百戶,那權貴再牛逼也不敢拿她如何。
“是。”竇珈藍看著有些赧然,“父親在時我恨他,他走了,我卻只記得他的好。得知父親去后,我就覺著……好像失去了最珍貴的一件東西。其實還債便是我祭奠父親的法子。我怕自己忘了他。”
蔣慶之嘆息,“其實你只是給自己尋一個活著的借口罷了。”
竇珈藍一怔,“伯爺說的是。人說無債一身輕,今日我卻覺著有些茫然,原來如此。”
人活著就得給自己找個存在的意義,或是尋求外界認可。
肖申克監獄中,那些自稱被體制化的囚犯其實只是把坐牢變為自己人生的意義,一旦出獄就覺得人生意義消散,不知為何活著罷了。
“晚飯弄好些。”蔣慶之說:“準備好酒,珈藍也放開喝一次。”
竇珈藍說:“伯爺給我的薪俸比在錦衣衛時多了九成,年底還有分紅,這才讓我提早許久還清了債務。該我請客才是。至于喝酒……”
“放松些。”蔣慶之說:“人如弓弦,繃得太緊易斷。”
“怎地,酒量不好?如此,我讓你三壺酒。”徐渭驕傲的道。
胡宗憲干咳一聲,“我那里有上好的腌蠶豆,回頭拿出來下酒。”
夏言撫須抬頭,作觀察天象狀,“讓老夫看看,這天色……今日適宜飲酒。”
“老竇,喝吧!今日我也喝。”孫重樓不喜喝酒,今日難得開戒。
竇珈藍含笑,“好。”
“今日給你放假。”蔣慶之笑道。
大伙兒心情莫名大好,把廚子準備的早飯吃了個一干二凈,孫重樓叫嚷著不夠,富城踹了他一腳,丟給他一大塊肉干。
蔣慶之回到后院,熟門熟路的在柜子里摸出了一匣子點心,包了幾塊放進懷里,又往嘴里塞了一塊,一邊咀嚼一邊出去。
“夫君今日不是歇息嗎?”李恬抱著孩子正好回來。
“嗚嗚……”蔣慶之一直以來對妻子吃點心不以為然,總是說三餐之間吃點心傷胃,且容易長胖。
他支支吾吾的指著外面,隨即走了。
“這夫君……”
李恬迷惑的看著他走了,回身進了房間。
“娘!”
“哎!大鵬可是想吃點心了?”孩子自然還不能吃點心,不過是李恬給自己加餐的借口罷了。
在這么一個秋高氣爽的上午,抱著孩子,吃著香甜的點心……這是對生命的獎賞。
誰能拒絕甜食的誘惑呢?
李恬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熟練的打開柜子,把木匣子拿出來。單開,一看,蹙眉,“咦!怎地少了好幾塊?”
蔣慶之一路吃著到了大門外,孫不同問:“伯爺,去何處?”
“去戶部。”
到了戶部,門子見到蔣慶之馬上彎腰,“您來了?”
“老呂可在?”蔣慶之下馬。
門子諂笑,“尚書在,先前進來時還念叨,說您按理也該來了。”
眼前這位爺和戶部老大按理是死敵,可二人之間那種惺惺相惜的味兒連特么戶部的門子都嗅出來了。
“可要先通報一聲?”蔣慶之說。
“別人要先通報,您,哪用。”門子笑著,心想這位爺怎地看著不想進去的樣子。
見到呂嵩時,他正在拍桌子。
“南邊出海要錢糧,各處神仙要錢糧,九邊跟著起什么哄?俺答寇邊?這些蠢貨是蠢蠢欲動想出兵吧?去兵部告訴王以旂,這事兒他兵部若是不管,回頭本官定然要斷了兵部錢糧。真當本官是泥人不成?”
咳咳!
蔣慶之站在門邊拿出藥煙,干咳了一下,心想你老呂都看到我了,還故意說這些酸話作甚。
“這不是長威伯嗎?久違了。”呂嵩拱手。
“老呂,有話咱們好說。”蔣慶之進來,不客氣的說:“剛吃了點心,有些噎著慌,趕緊弄杯茶來,要好茶。”
“長威伯在南邊大展宏圖,意氣風發,可喜可賀。”
“老呂,我今日主動上門,便是讓你敲竹杠的,別客氣。”
呂嵩面色和緩了些,“當真?”
“十足真金。”
“你在南邊大刀闊斧清洗是痛快,那些衛所,水師被清洗大半,王以旂狂喜,在兵部高呼伯爺英明。可重建需要多少錢糧可算過?”
“沒。”蔣慶之說。
“各處兵員不夠遴選,兵部督促五軍都督府在軍戶中選拔一批人充實各地衛所,就這么一個事兒,耗費的錢糧讓老夫想……”
呂嵩抬頭看著房梁,面色難看。
“你就不能慢些?一步步來,會少許多麻煩……咳咳!我戶部也能從容籌集錢糧。”
“老呂!”蔣慶之用那等惡心人的目光看著呂嵩,“多謝了。”
“別謝老夫,對了,老夫把年底陛下賞賜百官的錢糧節流大半,到了年底,你自家和那些人打擂臺,別來尋老夫。”
“好說好說。”
蔣慶之笑吟吟的道:“戶部上下辛苦,我心中有數。”
“后續如何填補這個大窟窿,你可有數?”呂嵩自家焦頭爛額,見到‘罪魁禍首’氣就不打一處來。
“你是擔心征倭是吧?”
“你還知曉這個?”呂嵩冷笑:“大軍一動,要多少錢糧?一次北征就逼著我戶部上下想死的心都有了。本以為五六年內不會有征伐,可你一開口便是要征伐一國,錢糧從何處來?”
“我保證你會心甘情愿出這筆錢糧。”
“若是老夫心甘情愿,回頭你長威伯要什么,只管開口。”
“你說的!”
“老夫曾有別名。”
“叫什么?”
“呂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