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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1章 并肩而戰

  夏言回到伯府,問蔣慶之可曾回來。

  “伯爺在視察京衛。”

  “知道了。”

  夏言走到屋檐下,一屁股坐了下去,正好有事兒來尋他的胡宗憲見他疲態畢露,趕緊過來詢問。

  “無礙!”

  夏言擺擺手,反手捶捶腰,“自從罷官后,這是老夫第一次見到帝王威嚴。那小子啊!讓老夫替他受了一場罪。”

  “地上涼。”胡宗憲要來墩子,把夏言扶起來坐下。

  “您這是……”胡宗憲見夏言眼中有歡喜之色,便笑道:“難道是進宮了?”

  夏言點頭,“慶之……待人太實誠。”

  “怎地?”胡宗憲心中一緊,“可是有人背叛了伯爺?”

  “你能這般敏銳,可見長進不小。”老頭兒說:“不是背叛,是眼線。”

  胡宗憲的大腦開足馬力,開始琢磨是誰。

  “莫要去想。”夏言搖搖頭。“無論他是誰,任由他。明白嗎?”

  胡宗憲一怔,“若是伯爺身邊人呢?”

  “那也由得他。”夏言淡淡的道:“手握新政大權,帶著大明精銳出征,歸來帝王推心置腹,兩個皇子的老師,叔父……這一切,換了別的帝王會如何?”

  “必然猜忌,制衡,一邊用,一邊壓制。”胡宗憲說。

  “陛下可曾壓制慶之?”

  “未曾。”

  “那么,令人盯著伯府,你覺著可過分?”

  “不過分。”

  “君子慎獨。”夏言說:“陛下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極致,作為臣子,慶之也該心中坦然。心底無私,自然無需避諱。”

  “懂了。”胡宗憲說:“這番話我去和伯爺說。”

  “嗯!”

  蔣慶之黃昏才回來,一回來孫重樓就嚷著餓了,胡宗憲笑道:“這是操練了?”

  “今日我帶著三百騎演練包抄,過癮!”孫重樓接過富城遞來的肉干大嚼。

  “伯爺,有個事兒。”胡宗憲給了蔣慶之一個眼色。

  二人走到了前院的大樹下,夕陽正好從西邊照在身上,很是愜意。

  “夏公今日進宮。”胡宗憲斟詞酌句,說了夏言進宮坦誠蔣慶之虛君謀劃的事兒。

  “知道了。”蔣慶之拿出藥煙,神色平靜。

  身邊有人遞來火媒,蔣慶之低頭點燃藥煙,見是竇珈藍,便笑了笑。

  本來想拍拍手背表示感謝的動作就收了回去。

  “伯爺,家中有眼線。”竇珈藍低聲道。

  “我知。”蔣慶之吸了口藥煙,“夏公呢?”

  胡宗憲說,“在家。”

  “我去尋他。”

  夏言正在喝茶。

  就在自己的小院子里。

  夕陽下,須發斑白的老人安靜的坐在樹下,一張案幾,兩把椅子,一壺茶。

  “來了。”

  “嗯!”

  “老夫主動進宮坦誠此事,讓你為難了。”

  “您不說,我遲早有一日也會說。”

  “嗯?”

  “以陛下的聰明,虛君布局最多能隱瞞一到兩年,甚至更短,便會被他識破。與其被他識破,不如主動告之。”

  “那你為何不一開始便把此事拿出來,與陛下商議?”

  “我想給陛下一個從猜測到一些端倪,再慢慢接受的過程。”

  “你擔心突然說出來,帝王本能會趨勢陛下斷然拒絕。”

  “對。”蔣慶之坐下,抖抖煙灰,臉在夕陽下有些閃光,“他猜到了,便會琢磨。琢磨來琢磨去,他自然會知曉,這對于朱氏,對于大明來說,是最好的一條路。”

  “你的膽子太大。”夏言嘆息,“換個帝王,你的腦袋就得搬家。”

  “所以我接手了新政。”蔣慶之淡淡的道:“換個帝王,我會帶著人出海。”

  “丟下大明?”

  “我會用另一種法子來改變大明。”

  “什么法子?”

  “在海外打下基業,以利誘之,誘惑大明打開國門。用海外基業的蓬勃發展,引發大明內部反思。那股子思潮一旦涌動,夏公,任誰都無法阻攔。”

  蔣慶之很自信。

  夏言瞇著眼,“用利益驅使士大夫?”

  “嗯!”

  “帝王就會淪為孤家寡人,嘖!你這是一開始就要虛君。”

  “帝王既然做了守戶犬,那就把他架空。”蔣慶之吸了口藥煙,任由氣息在肺腑里轉了幾圈,這才緩緩呼出來。

  “陛下不易!”夏言說。

  “我知,所以晚飯我就不在家吃了。”

  “也好。”

  蔣慶之到永壽宮時,已經過了道爺的晚飯時間。

  “陛下在等你。”黃錦出來。

  “好。”蔣慶之進殿。

  一張桌子,飯菜齊備,碗筷兩副,一壺酒,兩個酒杯。

  道爺仿佛知曉他會來,“坐。”

  蔣慶之坐下。

  道爺給他斟酒,蔣慶之愕然,“陛下……”

  酒水淅淅瀝瀝的聲音很單調,道爺坐下后拿起酒杯,“你本可隱瞞墨家巨子身份,卻主動公布天下,這是公心。”

  蔣慶之點頭,“既然要和儒家翻臉,那就徹底一些。”

  “唯有如此才能豎起大旗,招兵買馬。你這是在冒險,目的……若你只是為了攫取權力,大可不必如此。”

  “臣只需站在陛下身邊,便能成為朝中第三股勢力,權力在手,且不會得罪儒家太甚。”

  “所以你為了什么?”

  “為了……”

  蔣慶之眸色蒼茫,“為了這個大明能永續,為了百姓能安居樂業,為了……”,他看著道爺,認真的道:“為了我的妻兒,為了我的兒孫不被異族奴役,為了讓這個煌煌大明,能屹立于當世之巔!”

  他沒說為了道爺。

  也無需說。

  “那就,干了此杯。”

  二人一飲而盡,道爺拿起酒壺,蔣慶之苦笑,“臣來吧!”

  “不必。”道爺再度為蔣慶之斟滿酒水,坐下后,拿起酒杯,“當初俺答大軍南下,天下震怖。朕心中也頗為惴惴不安。”

  這是道爺第一次對外坦誠自己當時的心態,“彼時無人敢領軍出征,唯有你。數萬大軍出征,其中泰半并未經歷過大戰磨礪,朕不懂兵法,不懂戰陣,也知曉此戰格外兇險。敗多勝少。”

  蔣慶之點頭,“為了應對俺答南下,臣那半年看似鎮定自信,實則頗為焦慮,寢食難安。”

  那陣子蔣慶之睡書房的次數頗多,每次的借口都是要研究事兒。

  “臣整夜整夜在輿圖之前發呆,想著各種局面,想著各種結局。”

  “最差的是什么?”

  “最差的是……大敗后,俺答大軍乘勝出擊,逼近京師。京衛被打殘,京師幾乎不設防,君臣惶然……陛下不肯南下,最終京師破城,陛下……”

  “朕,怎么了?”

  “自盡。”

  道爺發現蔣慶之的眼中有悲愴之色,仿佛這事兒真的發生了。

  “那棵樹。”蔣慶之喃喃說,“群臣帶著兩個皇子南逃,在南京再建大明。”

  “這是前宋舊事。”前宋時汴京被破,趙構南逃,建都臨安,開啟了茍且偷生的南宋。

  “俺答占據了大明北方,本只想劫掠一番便遠遁,誰曾想南京的小朝廷不思進取,反而在爭權奪利。”

  崇禎帝自盡,臣子南逃,在南京建立了小朝廷。按理他們該趁著李自成立足未穩的機會反擊,可他們卻忙著爭權奪利。

  吳三桂開關,放蠻清入關。李自成兵敗,蠻清彼時真的只想劫掠一番就逃。

  可特么的!

  他們發現南京小朝廷竟然……他們竟然陶醉于爭權奪利中。

  什么反攻,什么進取,壓根沒有。

  那,咱們就先歇息一陣子?

  歇息了一陣子后,蠻清更驚訝了,南邊那些人,竟然還在內斗。

  臥槽!

  這些人在想什么?

  于是,蠻清上層的心思就變了。

  要不,咱們試試安頓下來?

  隨后,就是一場劫難,與殺戮。

  “那樣的局面……”蔣慶之搖頭,“臣只是想想,就覺著這里。”他指指心口,“疼的厲害。”

  “你所說的與前宋亡國時差不多。”道爺說。

  “漢以強亡,內戰殺的十室九空。看似免除了異族屠戮,可這一課終究被前晉給補上了。”

  五胡亂華,殺的漢兒幾乎絕種。

  “前唐的功課,被前宋給補了。”

  “大明沒有漢唐那般強橫,會親自體驗這一課。”

  蔣慶之抬頭。“臣就一個念想,扭轉這該死的功課,把它反轉過來。”

  “所以你明知率軍出征很有可能身死,并身敗名裂,依舊義無反顧。”

  “是。”

  “為此,干一杯。”

  第三杯酒,還是道爺親手倒的。他拿起酒杯,“北征大捷的消息傳來,外部威脅消除,朕隱忍多年,再度開新政。”

  蔣慶之吃了一塊羊排,肥美的羊排口感太美妙了,他瞇著眼,仔細品味著。

  “商鞅變法成功,最終車裂。王安石變法失敗,最終黯然收藏,淪為過街老鼠。以嚴嵩父子對權力的貪婪,依舊不敢接手新政。儒家把你恨之入骨,你卻毫不猶豫接了此事。告訴朕,彼時你可有把握?”

  蔣慶之搖頭,剛開始時他只有三分把握。

  “你卻再度義無反顧,為何?”道爺目光炯炯的看著他。

  蔣慶之仔細想了想。

  北征歸來,得知道爺開啟新政,蔣慶之第一反應是太急了。

  “臣當時覺著新政最好是做而不說。”蔣慶之抬頭,“臣彼時……”

  “你北征凱旋,可尋的借口不少,傷病,或是大功在身蟄伏……誰都無法置喙。你卻主動站了出來。為何?”

  道爺看著他,很認真的。

  蔣慶之也很認真的想了想。

  “我,只是想與陛下……并肩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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