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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8章 三十年的思念

  “嗚……”

  蒸汽機車在津浦線上鳴響了汽笛,火車輪轂與鐵軌的撞擊聲像一把鈍刀,一下下剮著王張氏的心。她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著藍布包袱,指節發白——那里面包著三枚煮雞蛋,今早臨行前在灶臺邊摸了又摸才揣上的。

  “大兄弟,那孩子……真會說咱們的話?”

  老太太第三次問道,眼皮不安地顫動著。她之所以會這么問,是害怕自己聽不懂他說什么,也害怕對方聽不懂她說什么。

  她腦海里浮現著老王帶來的照片:

  那個站在洋房前汽車旁邊的中年漢子,身上穿著白色的襯衫,看起來就像個社里放電影時電影里的那些大干部似的。

  洋樓、汽車……

  老大這得多出息啊!

  著實讓人不敢相信啊。

  三十年了,自從當年全福跟著東家去了滬海,然后就再沒音訊。兵荒馬亂的年月,她早當兒子死在外頭了,哪成想……

  三十年不見的兒子不僅好好的活著,而且還結了婚,生了子,過上了過去想都不敢想的日子。

  現在他的兒子,也正是自己的孫子就在城里頭等著自己。

  “您放一百個心,王大姐。”

  老王拍拍她的手,安慰道:

  “他的話說得比我還利索。”

  他說著瞥了眼縮在角落的王二福。這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從上車起就繃著臉,此刻正盯著自己磨破的布鞋發愣——他記憶里那個總帶他下河摸魚,上樹抓鳥的大哥,怎么就變成了“外國人”。

  甚至還住上了漂亮的房子,甚至就連同媳婦漂亮的都像是從畫像里走出來的人物似的。

  這一切,聽著咋就那么的不真實呢?

  可是他不敢問,也不敢說,畢竟,家里有外國親戚,可不是什么好事。要不是因為娘,他甚至都不敢來這里。

  “咔嚓、咔嚓”。

  列車駛上了長江大橋時,鋼鐵桁架在窗外連成灰白的虛影。王張氏望著江面上穿梭的帆船,突然想起全福離家那晚也是這樣的陰天。

  二十歲的青年跪在門口磕了三個響頭,說道:

  “娘,等兒子闖出名堂就接您去滬海住上洋樓!”

  然后,就挎著藍布包袱離開了,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到了!”

  老王的聲音把她驚醒。

  金陵站的廣播正播報著激昂的音樂,這將王張氏卻覺得滿耳朵嗡嗡響。

  很快,他們就坐了一輛“三蹦子”顛簸在梧桐夾道的馬路上,她佝僂著背,把包袱護在懷里。雞蛋可別碎了——這是走了好幾個親戚家才湊夠三個雞蛋……

  很快,他們就住進了一家招待所。

  招待所的亮著電燈,這還是王張氏第一次看到電燈的模樣,在火車上的時候,她還尋思著為什么車上的燈不燒油呢。

  不過這會兒,她的心里所思所想都是多年不見的老大,還有那個素未謀面的孫子。

  想著想著,王張氏突然按住心口——那里突突跳得厲害。

  甚至有些擔心會不會是空歡喜一場?

  離開招待所之后,老王就到了附近的郵政所,用公共電話給酒店打去了電話。

  在電話轉接的過程中,老王的內心是緊張的。

  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電話,但是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在和什么人接頭一樣。

  很快電話接通了。

  “喂,你好。我是王英武,您哪位?”

  聽見聽筒里傳來的聲音,老王說道:

  “哦,我是委托商店的,你上次托我留意的翡翠手鐲,現在已經到了,請問您還有需要嗎?”

  聽著電話里傳來的聲音,王英武整個人都激動的險些跳起來,這是他和老王商議的見面方式,如果他找到奶奶的話,就會打電話告訴他。

  以買翡翠手鐲的理由。

  現在終于能夠見到奶奶了。

  國營飯店的棉簾子一掀,冷風裹著個高挑身影闖進來。穿著棉大衣,頭戴藍色布帽的王英武站在逆光里,他的眼睛在搜尋什么。

  很快,他找到了那個包間,然后便走了進去,在門打開的那一瞬間,王英武就定在了那里。

  他來了!

  老太太猛地站起又跌坐回去。她混沌的視線里,那年輕人的輪廓漸漸與記憶重合——窄額頭,寬下巴,只是皮膚白了,個頭更高了……

  “您一定是奶……奶?”

  王英武的喉結滾動了下,雖然他從來沒有見過他,甚至沒有見過他的照片,但是在這一瞬間他所感受到的是一種血濃于水的直覺。

  他向前邁了半步又停住,手懸在半空——老人粗布棉襖上補丁摞補丁,枯瘦的手背上滿是皺紋。

  一秒鐘的靜默長得像一個世紀。

  “我的兒啊——”

  王張氏突然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樹根般的手抓住孫子的衣襟。三十年積壓的淚水決堤而出,她摸著那張臉,從眉骨到下頜,每一道皺紋都在顫抖:

  “沒錯,沒錯,就是全福的孩子,你長得和你爹小時候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粗糙的拇指撫過王英武臉,似乎就像是在摸著多年不見的兒子的臉一樣。

  看著面前的奶奶,

  王英武突然跪倒在地,說道:

  “我爹說讓我見到奶奶您的時候一定替他磕幾個頭。”

  “爸爸每天……”

  他的聲音碎在哽咽著:

  “都對著這邊說“兒子不孝”,爸爸一直在想著您……”

  “快,快點起來!”

  王張氏連忙扶起自己的孫子,看到孫子額頭上沾著的灰土用手用力的擦了擦。眼睛里滿是心疼。

  而一旁的老王則說道:

  “大姐,您控制一下情緒,這還有別人呢。”

  說話的時候,老王小心翼翼的往外看了一眼。

  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算坐下來。

  而王張氏哆嗦著解開包袱。三個雞蛋滾到桌上,有一個已經裂了縫。老人慌忙去擦了擦蛋殼,說道:

  “家里……沒什么拿得出的……”

  王英武突然想起父親總念叨的往事——那年他要離開老家的時候,娘把攢了半個月的雞蛋塞給要去和東家一起出遠門的兒子。

  他捧起雞蛋,蛋殼貼著掌心,淚水砸在上面綻開小小的水花。

  雖然他從來沒有缺過雞蛋,但是在握著這幾個雞蛋的時候,所感受到的卻是那種發自內心的關愛。

  來到這里這么長時間之后,他已經了解到這里的人們生活條件是很差的。

  這幾個從千里之外帶來的雞蛋,并不僅僅只是雞蛋,而是長輩對晚輩的疼愛。

  “謝謝奶奶,謝謝奶奶。”

  王二福終于湊過來,怯生生地問了句:

  “那個……外國……天天能能吃到白面饃嗎?”

  滿桌人又哭又笑。

  很快,菜就上了桌,看著一桌豐盛的飯菜。

  王張氏和王二福兩個人都驚呆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肉菜,烤鴨,燒雞,大塊的紅燒肉……

  別說是他們,就連老王也驚呆了,他愕然的問道。

  “這,這,英杰,這得多少糧票啊?”

  王英武笑著說道。

  “你前腳走,后腳我就和他打聽了一下,去買了一些糧票……”

  有時候,人總是會很快適應環境的。

  說吧,他又扭頭看著奶奶說道:

  “這幾天奶奶您和二叔,好好的住在這,等回頭我們在這里逛逛。”

  在接下來的兩天中,王英武就一直陪著奶奶和二叔在金陵各地逛著,不僅僅為奶奶二叔買了新衣服,還給家里人都買了衣服。唯一的遺憾就是因為布票太少,只能在委托商店里買一些舊衣服。

  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家人一樣,壓根兒就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在游玩的時候,他們拍下了很多的照片,在照片中,他們的臉上帶著發自內心的笑容。

  不過相聚的時間終究還是短暫的,兩天后,當王張氏和王二福,踏上歸程的時候,她看著面前的孫子,淚水又一次流了出來,緊緊的握著孫子的手說道:

  “英武,你告訴你爹,這輩子只要知道他還活著,我就是死了也能甘心了,讓他在外頭照顧好自己啊,知道嗎?好好的照顧自己……”

  說著說著淚水蒙住了她的眼睛,幾十年了,終于知道了兒子的音信,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親自握著兒子的手。

  不過還好,老天有眼,把自家的大孫子送到了這里,能夠見到他一面,知道兒子還好好的,這輩子也就知足了。

  “嗯嗯,奶奶,我知道,我知道,爹他也想著您,想著叔叔姑姑們,奶奶您好好的保重身體,相信要不了幾年,爹他就可以回來來看你們了。”

  王英武在說話的時候,淚水也是忍不住的流了下來,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情感,血脈之間的親情,哪怕從來沒有見過彼此,但僅僅只是兩天的時間,也就讓他們有了永遠無法割舍的牽絆。

  “你爹真的能,能回來……”

  王張氏抓著孫子的手,雙眼中充滿了期待。

  “真的嗎?他,他真的會回來嗎?”

  “真的,您就放心吧。奶奶,您只管保重身體,我爹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

  “我等他,我等他,告訴他,娘等著他,等他回來,給他做好吃的……”

  就這樣,他們在火車站告別了,直到火車啟動的時候,王英武仍然站在月臺上,向著奶奶,二叔他們揮著手。

  在火車從視線中消失的時候,王英武默默地看著遠方,神情中略帶著一絲失落。

  不知道下一次,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他們。

  第二天下午,大校場機場在通過海關的時候,海關發現了他帶著的兩個煮熟的雞蛋。

  見狀王英武就是說道:

  “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雞蛋,這里的雞蛋真的很好吃,所以我想帶幾個留著路上吃,讓您見笑了。”

  對此大家似乎都能夠理解。

  飛機起飛的時候,王英武向著窗外看去,他看著長江,看著長江兩岸的大地,此時他的心情是沉重的。

  盡管他此行的目的達到了,可是心里卻仍然空落落的。因為他不知道這一次離開之后,下一次來到這里會是什么時候。

  下一次再來的時候,能夠光明正大的回到父親出生的那個村莊。

  再一次見到奶奶嗎?

  王英武的心里沒有答案,但是,他知道,無論什么都無法阻擋人們對親人的思念,最終這種思念會促成所有的一切,會讓他們沖破各種各樣的障礙再一次相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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