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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借勢西海營

  姚慶元闔上角門,轉頭往廚房而去。東廚管事的于家娘子見他過來,忙覷個眼色,兩人繞開那幾個燒飯婆子,躲到一個偏僻角落。于家娘子張口就問道:“眼見得未正時都過了,大郎怎么還沒趕到?昨日你究竟叫人去傳訊了沒?”

  “于家娘子不必焦躁,我昨日下午的確已經叫山虎前去燕平傳訊,大郎必定已經知曉這邊的事情。想來他有自己的主張,你切莫慌亂。”

  “哦,那就好。”于家娘子呆立一會,又憂心忡忡地問道,“莫不是大郎不想摻和到這件事中,因此不想回來?可是不管怎么說畢竟是他老子過世了,我覺得回來一趟也是該當的。唉,這孩子的性子我總是捉摸不透。”

  姚慶元心下也在嘀咕,但是又不能不裝出從容模樣安慰于家娘子:“大郎早已不是小時候那樣,心里極有成算,你我都不用替他擔心。”他說著也忍不住往西北面的天空望去,只見大塊的云朵在淡藍的天空里緩慢移動,姚慶元忍不住想,大郎此刻在做什么?

  且說田安榮回到邸店,見耿沖和趙六兩個已經租好騾馬回來,兩個手里都拿著梨條吃得起勁,耿沖還跟他夸道:“我們兩個還吃了肉餅和糖包,這里還有梅花餅,田先生要不要一起吃點?”

  田安榮笑罵道:“你生肖屬豬?我給你的銀錢又花光了是不是?每次都是這樣,錢到了你手里就沒有能出來的。這是東家的錢,你花得痛快,我又要自己貼出來銷賬。”

  耿沖觍著臉笑道:“田先生也知道我食量大,晌午那碗面不抵餓,早就沒有氣力了。”田先生搖搖頭,不再理會他,不一會,腳夫們也都陸續回來了,眾人胡亂吃了些晚飯,便早早歇下。

  翌日,三月初三,谷雨。宜祭祀、捕捉,忌嫁娶,安葬。

  天色未亮,田安榮就起身洗漱,結算過房錢,催促眾人收拾出發。一伙人趕著騾車出來,在面館一人吃了一碗澆頭面,將嘴一抹便往平則門而去。

  他們穿過一條筆直的大道,到得平則門時還未到卯時,值更的哨長驗看了過所便揮手放行。田安榮騎馬,耿沖牽馬,趙六領著腳夫們趕著騾車緊跟在后,沿著官道往西北方向而行。朝陽初升,在他們身前映下長長的影子。耿沖一手牽著馬,一手拎著長棍,嘴里抱怨道:“就咱們起得最早,往邊市去的客商必定不少,也沒見誰天不亮就趕路的。”

  趙六也附和道:“耿小哥說的是,只怕那些趕往邊市的,這會才好起床。如今又不是六月天要貪涼早行,到得正午,只怕人馬都餓得沒有氣力了。”

  田安榮皺眉道:“都不要聒噪,咱們初到此地,必然要多些小心,早早辦事為要。早到武城將貨物賣了,咱們及早趕回濟南,才是安心。”耿沖笑道:“多虧昨日里買了不少點心,可以解餓,你們有誰要吃點心的么?”有個腳夫取笑道:“你倒是省著些吃,這還未到十里亭,別一下子就吃光了。”

  眾人說笑間,沿著官道西行,田安榮策馬徐行,一路打量近處的村落,遠眺天邊的山巒,春風拂面,桃花梨花夾道盛開,令人好不愜意。過了十里亭不遠處,行至一處上坡路段,忽聽得蹄聲如雷,接著就見十余騎從埡口涌出,疾奔而來,瞬間就已經逼近到眼前。

  眾人都嚇得魂飛魄散,耿沖面色青白:“苦也!想不到燕都城外便有強賊,今日我等小命不保!”田安榮強自鎮定道:“且莫慌亂,我瞧著這不像是強人,待我問問。”

  他定睛打量,這十余騎都是輕騎兵,身穿皮甲,腰佩弓箭,手執橫刀,行動迅捷,眨眼間便將眾人圍住。為首的哨長喝道:“你們是哪里來的販賣客人?且都不要動!”田安榮忙作揖道:“上復軍爺,我等乃是濟南府來的客商,趕往邊市貨賣,所帶都是絹帛,并無違禁物品。”

  “先不要動,都在此等候。”那哨長命令道,隨后打個手勢,一名騎兵策馬轉頭疾奔而去。不一會,就見大隊人馬越過埡口而來,人似虎,馬如龍,隊形齊整,氣勢雄壯。眾腳夫見此情形,都雙腿發軟,竟然齊刷刷地跪了下來。耿沖緊張得面色發白,手里緊緊攥著韁繩,僵立在原地一動不敢動,田安榮嘆口氣,滾鞍下馬,靜靜等候。

  軍隊很快行到近處,軍官一聲喝令,軍士們停住,原地歇息。騎兵散開警戒,兩個為首的軍官,還有一個年輕道士,一個親隨裝束的健壯少年,一齊下馬往這邊走來。

  田安榮定睛瞧去,走在最前面的那個,只有二十一二歲年紀,身形并不高大,但是消瘦勁健,氣宇不凡。這年輕男子劍眉星目,薄唇緊抿,頭戴黑色幞頭,穿著一身青黑色軍袍,左臂上扣著一個臂章,里面繡著一個虎頭,下面是兩對相交的刀劍。田安榮識得這是四品武官的標識,想不到這軍官年紀輕輕,竟然已經做到了四品都尉。

  他心思電轉,瞬間猜出了來人身份,忙作揖行禮道:“見過郭巡檢。我等是濟南府的客商,趕往邊市貨賣絹帛,并無夾帶違禁之物,還望巡檢知悉。”

  郭繼恩停下腳步,負手將眾人打量一番,并未言語。那個年輕道士大約二十來歲,生的眉清目秀,十分俊俏,他頗有興趣地上前敲敲大木箱:“這里面都是絹帛?可以打開看看么?”

  田安榮忙吩咐趙六將木箱打開,那道士伸手撫摸,嘖嘖贊嘆:“緞紋織綾,北地胡族貴人,最愛這個。卻不知賣價幾何?”田安榮小心答道:“此物若在濟南,貨價乃是十一兩紋銀一匹。若是邊市售賣,每匹可賣到十六兩。”

  “好家伙,這幾車貨,怕不是可得白銀千兩?這位員外端的生計大好。”道士伸出大拇指贊道。田安榮苦笑著解釋道:“在下只是個管事先生,替東主打點這趟生意罷了。”

  跟在郭繼恩身后那名軍官,與他年紀相仿,身形壯實膚色微黑,聞言搖頭道:“霍真人,你又想要捉弄人么?咱們還有要緊事,不必理會他們,盡早趕到燕都才是正經。”田安榮覷他臂章,虎頭下面一對刀劍,這個乃是五品的校尉,來頭也是不小,他心下嘀咕,面色卻更加恭敬:“原來這位道爺就是霍真人,果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這時候又有前往邊市的客商到得此處,見此情形都驚疑不定,軍士攔下盤問之后俱都放行,田安榮壯起膽子道:“小生等的是守法百姓,幾位既然已經驗看過,可否放行?”那霍真人卻摸著下巴道:“不急,咱們想借這位管事先生用一用,先生如何稱呼?”

  “不敢,小生姓田,賤名安榮。乃是燕都使君府上田管家的族侄。”田安榮小心道,“卻不知真人說借小生一用是何意?”

  那郭繼恩聞言,眼睛一亮:“不錯,正有要借用田先生之處。你也不必趕往邊市去了,這幾車貨,我們與你買下,眼下要請你幫我一幫。”他說罷轉頭對那校尉說道,“周恒,咱們不必如此大張旗鼓。我打算讓田先生帶著我們幾個先進城去,分頭行事。”

  周恒想了想,轉頭呼喚傳令兵道:“速去請謝團練和賀營管兩位過來,快快!”那霍真人打量著耿沖笑道:“好一個壯健的孩子,你可愿意在我這里做個親隨?”耿沖聽他們說話,已經不再害怕,聽見此問,撓頭憨笑道:“可是我食量大得很,真人能讓我吃飽飯么?”

  霍真人大笑:“當然可以,你來么?”耿沖喜不自勝:“愿意,小的今后就服侍真人,鞍前馬后,一定盡心。”田安榮不禁愕然。

  說話間,又有兩名軍官趕了過來,都是黑瘦模樣,一個瘦高瘦高的,面容憨厚,大約三旬年紀,佩戴著校尉臂章,這個是團練官謝文謙;另一個身形短小,一臉精干神色,佩戴著六品提尉的臂章,乃是斥候營營管賀廷玉。

  郭繼恩見這兩個得力軍官趕到,便吩咐道:“廷玉,你和周恒,還有霍啟明隨我一起先入城,文謙兄,請你約束人馬緩行,等我們城內傳出訊來,便加速進城。”

  賀廷玉抱拳行禮道:“遵命。”謝文謙卻擔憂道:“你們就這樣進城,事有不濟,當如何處置?太過兇險了。”郭繼恩胸有成竹道:“不用擔心,我自有主張,就這樣。咱們跟那邊百姓去買幾件衣衫,扮作平民先混入城去。”

  霍啟明叫了起來:“要喬裝打扮,那我就不去了!道爺我頂天立地,才不要扮作別人!”那親隨少年卻對郭繼恩說道:“大公子,我隨你一道入城罷。”

  郭繼恩點點頭:“那就這樣,啟明跟著文謙兄,程山虎隨我一起出發。”

  賀廷玉便去向過路西行的商戶索買衣衫,那幾個客商雖然莫名其妙,但是也不敢違抗,抖抖地將身上長衫脫下,抖抖地接過銀錢,眼瞧著郭繼恩幾個將長袍裹在軍袍外面,翻身上馬,將腰刀、弓箭都解下,郭繼恩又問田安榮:“田管事先前是從哪座門出城?”

  田安榮咽下一口唾沫:“是從平則門。”郭繼恩點點頭:“那咱們就從肅清門進城,這就走罷!”田安榮知道不可違拗,只得上馬,又吩咐趙六:“好生看著貨物,跟著眾位軍爺,莫要亂跑。”這才跟著郭繼恩等人打馬復又向東而去。

  路上郭繼恩問道:“田管事祖籍便是濟南么?”田安榮搖頭道:“小生祖籍是在宛城,十來年前龐信兵亂,小生家中老幼皆歿,沒奈何只得獨自逃到山東,幸得東主收留,后來見小生識文斷字,又簡拔小生做了個管事先生。”郭繼恩聽了這番話,只是點頭不語。

  不過一刻功夫,一行五人便到得燕都城下肅清門前,田安榮裝出一副從容模樣對著盤查的軍士作揖道:“小人乃是濟南府客商,刺史府上田管家是小人叔父,因走得匆忙,忘了一封緊要書信不曾交與他,是以轉回。后面這幾個都是小人的伴隨。”說著又將過所遞上。

  那哨長聞言,擺手道:“沿著這直道向東前行,過了行宮不遠就是刺史官衙。”田安榮暗松了口氣,又向軍士作揖道謝,連忙夾馬入城,郭繼恩等人跟著魚貫而入。到得肅清門街上,田安榮才發覺自己背上已經冷汗濕透,不禁打了個哆嗦。

  郭繼恩和周恒、賀廷玉都將裹在外面的長衫除下,他對田安榮笑道:“田管事遇事從容,頗有靜氣,我瞧著你也是個有經歷的,愿不愿意留在我燕州軍中做個主簿?”

  田安榮愣了一下:“都尉看重,田某敢不應承?只是小生尚有差使未完,當初若非東主收留,小生早就餓死,豈可不辭而去,還望都尉體察小生的為難之處。”郭繼恩笑道:“這個其實不妨,此間事了,你可再回濟南府一趟,與你家東主詳細分說。其實,你若能在都府之中執事,你家東主只有更加歡喜,若不信,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田安榮點頭稱是,又問道:“都尉如今是往都府去么?”

  郭繼恩搖頭:“不,先去軍營。”周恒瞧了瞧田安榮:“田管事若無處可去,不妨與我等一道去軍營罷。”田安榮心知自己不能不去,便策馬跟在后面。

  燕都軍營在西苑西側,沿著肅清門大道東行不遠就到了轅門之外,營中操演呼喝之聲清晰可聞。幾人翻身下馬,門口當值的伍長瞅著郭繼恩的臂章,小意問道:“敢問這位都尉有何公干?”

  郭繼恩負手從容道:“不須多問,速去請你們駱巡檢過來,有極要緊的事。”那伍長不敢怠慢:“請都尉稍待!”轉頭便往大營內疾奔而去。

  不一會,一位三十出頭的四品武官趕到轅門,田安榮小心瞧去,這人身材不高,體格結實,軍袍幞頭,一張圓圓的臉,見到郭繼恩便陡然變色:“郭巡檢如何在這里?”

  “駱都尉,”郭繼恩抱拳行禮道,“先父見背,郭某奔喪而回,駱都尉何以這般戒備?怎么,不請我進去一敘么?”

  駱巡檢面色陰晴不定:“郭巡檢若是奔喪,當自回都督府,來軍營作甚?”

  “我回都督府做什么?我那嫡母和兩個弟兄,半點消息也不曾透出,眾人皆知他們并不當我是郭家子弟,我就這么赤手空拳地進府,是嫌自己活得夠長了么?”郭繼恩上前一步,對駱巡檢低聲道,“駱兄,你也知道我為何來此,我且問你是如何打算,是要作壁上觀,還是助我一臂之力?”

  駱巡檢四下瞅瞅,低聲回道:“未接軍令,你私自進城,這是大罪。趁著沒人察覺,趕緊回燕平去罷。”郭繼恩盯著他冷笑道:“駱兄,你是想著郭長鵠來做統領呢,還是郭繼鯤來接這統領之位?”

  駱巡檢遲疑一會才答道:“他們兩個其實都不合適,副統領貪鄙粗陋,繼鯤則狂妄無知,皆非統帥之才。”他嘆口氣,“按說統領之位最該是郭兄弟來做,奈何名分不正,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

  “什么名分,”郭繼恩笑道,“駱兄還真當燕州軍十萬兵馬就只能傻等著他們爭出個結局?你若讓我入營,召集軍士校場聽候,將臺一呼,大事頃刻可定。”

  駱巡檢駭然道:“郭巡檢,你要率兵圍府?”郭繼恩笑道:“不錯,我來調兵,不然你以為我來做什么?”

  駱巡檢默然不語,站在郭繼恩身后的周恒冷笑道:“駱都尉,此乃天賜富貴,你竟猶疑至此,豈不聞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時至不迎,反受其殃?”他的話里已經帶出濃濃的威脅意味。

  駱巡檢嘆口氣道:“話雖如此,只是元方烈也在營中,他乃是副統領的心腹之人,此事未必易與。”郭繼恩拍拍他肩膀:“元方烈刻薄寡恩,軍中無不痛恨,此人輕易可擒,實不足畏,駱都尉,咱們一道進去。”說著便轉身上馬,徑直入了轅門向演武廳而去。

  周恒等人都緊跟在后,駱巡檢暗嘆口氣,吩咐親兵道:“叫親衛營的兒郎們速速都到演武廳前來,叫幾位團練都點起人馬帶上兵器,預備出營公干。”那親兵巴不得這一聲,忙道聲是,飛快地向營房去了。

  田安榮這是第一次進入軍營,他好奇地四下張望,轅門兩側是高高的望樓,前行是寬闊的校場,兩邊是齊整的營房,一隊隊軍士在校場上操演著隊形,時不時發出響亮的吼聲,這一切都令他感到十分新奇。他瞧了一會兒,對身邊的程山虎道:“我瞧這位駱巡檢是個會帶兵的,這些兵丁體格健壯,步調協同,足稱精銳。”

  程山虎點頭道:“田管事說的是,駱巡檢帶的兵,比咱們大郎只差那么一點,”他用手比劃道,“就一點點。”田安榮想起早上遇到的那支兵,不禁贊道:“郭都尉名不虛傳,帶的是真正的虎賁之士,天下難當。”

  說話間郭繼恩已經來到演武廳前,駱巡檢帳下的幾個團練和親衛營、斥候營營管都次第趕到。這幾人見到郭繼恩,都面露驚訝之色,但是仍然上前抱拳見禮。郭繼恩回禮,開門見山笑道:“兄弟要奪這燕州軍統領之位,特來央求幾位哥哥相助。”

  團練喬定忠是個身形瘦高的粗豪漢子,聽得此言,慨然說道:“郭大郎要來做這統領是再好不過!末將第一個擁戴,若有吩咐,某當奮力爭先,就請都尉下令罷。”其他幾人正在面面相覷,聽得喬定忠第一個表態,便都附和道:“但聽都尉吩咐!”

  駱巡檢見部下都愿意跟從,也松了口氣:“既是如此,諸位都聽從郭都尉差遣,約束人馬,預備出營!”諸將都道:“是!”

  便在此時,另外幾個武官急急趕來,為首的那人喝道:“駱承明,你無故召集人馬,意欲何為?”這人大約三十出頭,身形干瘦矮小,面相猥瑣,也佩戴著四品都尉的臂章。這是中軍的另一名巡檢,副統領郭長鵠的心腹之人元方烈。

  喬定忠等人讓開在兩廂,元方烈瞥見居中的郭繼恩,頓時面色大變:“郭家大郎,你未接軍令,何敢擅自入城!你是要犯上作亂么?”

  “犯什么上,作什么亂?”郭繼恩笑道,“如今袍澤們擁推郭某做這燕州軍統領,某的話便是軍令,你還不過來聽候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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