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經走到隊列面前,士卒們由營管、隊正領著,立在細雨中好奇地瞧著郭繼恩走過來。他放慢腳步,一邊走一邊與士卒們閑話,耐心解釋道:“此前所吞沒的軍餉,往后會逐月補給大家,且不用心焦,不過難免會有錯漏之處,也請同袍們多多擔待了。”
士卒們紛紛說道:“小的們知道今后月餉都是足額發放,已經是很高興了。此前的還能再補上,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多謝統領,多謝多謝!”
“當兵吃糧,不就是指著這月餉么,該給你們的,自然是不能短了。”郭繼恩說道,“不過又有一句話說,旱不死的蔥,餓不死的兵。大伙兒來當兵,這軍糧總是有得吃的,可是既然吃了軍糧,那么上陣打仗也是天經地義。如今我要遣諸位開赴沙場,同袍們可有害怕的么?”
“怕死還來當什么兵?”一個伍長粗聲道,“不就是上陣殺東虜么,咱們都不怕!統領只管吩咐,俺們也愿意立下軍功,多得獎賞。”
“嗯,不過咱們這次不是去打東虜,而是往南。并州軍要殺過來了,當然了,他們來了也是殺人搶東西,與東虜人并無分別。”
“那還有什么說的,統領叫咱們往南,咱們就往南。一樣都是,那什么,保境安民。”
郭繼恩瞧了瞧士卒身上破舊的軍袍,又瞧瞧他們腳上的芒鞋,然而這一張張干瘦枯黃的臉龐卻都有了些許的光彩,他不禁嘆了口氣道:“往后統領署會想法子,教大家都能穿上布履,每年都能換上新裝。離家出來當兵,連一雙腳也照應不好,真是我們這些將官的罪過。”
他領著這幾個軍官一路走,一路與士卒們說話。直到丙旅丙團的隊列之前,這才轉頭對段西龍道:“先前在演武廳前,我就瞧見這一團的軍卒,氣勢不同。這是你帶的兵?果然是好。”
“這是本團的甲營營管姜超,”段西龍指著一條二十七八歲的大漢說道,“平日里士卒操練,都是他在領著。末將自打被逐到這唐山軍營來,倒只和同僚們吃酒胡吹,并未操心團里的事情。”
郭繼恩瞧著這姜超,佩著六品提尉的臂章,一張長臉,眉毛粗直,虎目生威,便點頭道:“前軍乙師之中,到底還是有幾個好漢子。宋庭瀾算一個,這位姜提尉,也算得一個。”
“是,屬下想要舉薦姜營管來攝領丙團,還望統領允準。”
“我自然是同意的,”郭繼恩道,“但你須得向監軍司舉薦,若監軍司無異議,則統領署自會行文過來。”
“是,卑職省得了。”
郭繼恩拍了拍神色激動的姜超,轉頭吩咐段西龍:“明日起,前軍乙師拔營往赴海津待命,這里只留下丙旅丙團,我另有差遣。你還須在軍營之外和城門各處張榜告示,招募本鄉壯勇,將缺員都補上。”
“是,屬下遵命。”
于貴寶于是拈須道:“那么卑職這就給監軍司行文,教謝副使抽選大小監軍官兒,趕往海津與前軍乙師會合。”
郭繼恩點點頭:“時辰不早了,教大伙兒都散了,預備去吃飯。”
“是,”段西龍想了想又問道,“卑職打算教人去殺豬宰羊,讓大伙們今日開一次葷,還請統領的示下。”
“這你還要來問我?怪道是趙時康和潘至耀都能忍住不害你性命。你性子也太玲瓏了些。”郭繼恩笑了起來,“段點檢,你也不用瞞我,瞧來你與同僚們的確相處得不錯,平日里都可不來軍營之中點卯。今日若不是我來,想必你也不會去告發他們兩個,我說的可是?”
段西龍面色微紅,狼狽道:“是,統領果然料事如神。卑職佩服。”
郭繼恩哈哈一笑,不再計較這事:“走罷,咱們也去膳堂說話,別在這淋雨了。”
段西龍忙道:“還請統領移步點檢署,職下自會教人將幾位的飯食送過去。”
郭繼恩掃他一眼:“少跟我來這些,昨日我才為這個發了頓火。一起去膳堂吃飯,完了再去衙署里,咱們還有事情商議。”
對前軍乙師的官兵們來說,今日的確是一個令人難以忘記的好日子。雖然從燕都來的郭統領叫大家餓著肚子淋了半日的雨,但是他也給大伙兒實實地發放了兩月的軍餉,足足一千錢。許多人都會忍不住再伸手去摸摸自己腰帶上的佩囊,感覺到那兩枚銀幣還在里面,心中才踏實下來。
不但得了銀錢,今日膳堂里還有了久違的油葷,豬肉、牛肉、羊肉,都盛在大木桶里。熱氣騰騰,香味四溢。軍營的伙兵們雖然廚藝平平,但是肉總歸是肉,大家都狼吞虎咽,吃得心滿意足。
郭繼恩卻沒有碰肉食,而是叫伙兵們特地為自己熬了一份粟米粥。還加入飴糖,捧在手里慢慢喝著。他一邊吃一邊轉頭問宋庭瀾:“為何你會偷偷遣人去喚段都尉來軍營?”
“原來統領都瞧見了?”
“沒有,我是猜的。”
“統領當真料事如神啊。其實昨日統領往膳堂去用飯,屬下瞧著統領往地上就這么坐下來,心中便想,這位將軍雖然年少,卻是拔地倚天,能干大事,定然有手段來整飭前軍乙師。況且潘點檢與那龍萬言,撒的謊實在是拙劣,統領定然也早已瞧出來了。既如此,那屬下索性就再添一把火。”
段西龍肅容插言道:“統領帶著這么點人馬就直入軍營,頃刻間令潘至耀俯首待罪,自然是雷霆手段。想必統領接著就會趕去臨榆關,職下須得提醒一句,那趙時康絕非潘至耀這等草包可比,統領萬不可大意。”
“所以我要留下姜超這一團,為的就是應對臨榆關。”郭繼恩說著放下木碗,“我已經吃好了,先去點檢署等你們,不急,你們慢慢吃。”
程山虎陪著郭繼恩來到軍營之內的點檢署,親衛營營管王慶來正吩咐軍士們將正堂之內點起陶燈。郭繼恩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便問道:“老王頭,可是有什么事?”
“是,小人今日見著張團練使得這樣好刀法,心下有些著慌。”王慶來猶豫道,“小人的本事只是尋常,這親衛營又是隨侍在側,倘若有兇徒暴起,卑職恐怕難以抵擋,所以憂慮。依卑職想來,此去臨榆關,須得多調些兵馬才成。”
“不必憂慮,也用不著你來抵擋。”郭繼恩安慰他道,“你身為親衛營營管,做到小心謹慎,慮事周到就行。臨榆關又如何,不還是我燕鎮之轄地?我就不信,前軍甲師萬余官兵,都會跟著趙時康胡亂行事。”
他說著又搖搖頭:“名冊上前軍甲師一萬一千多人,估摸著其實也只得六七千人。額存兵缺,冒領錢糧,這些將頭,若不嚴查,真是什么都能干得出來。”
正說著,于貴寶領著軍官們進了正堂,郭繼恩吩咐大家坐了,然后說道:“自我接掌父職,行文至盧龍,那邊既無回書,又不奉令,則我須得想一想,這位趙時康趙點檢,究竟是想做什么?”
于貴寶思忖道:“先督帥曾下令,前軍兩師俱由趙時康節制,想來他自恃老將,手底下的兵又多,便不把少將軍瞧在眼里。這人性子狂傲得很,若是激怒了他,不知道會做出什么事來,咱們到了臨榆關,須得小心行事。”
張季振道:“又或這個什么趙點檢也想著自家來做統領?”于貴寶瞪眼道:“他憑什么,除了前軍,又有誰能服他!要是真有這個念頭,那可就是失心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