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忠順今年已是四十八歲,長著一雙略鼓的大眼,兩道臥蠶眉,頜蓄黑髯,身軀高壯,氣勢迫人。
十年前龐信兵亂中原,各處官兵一觸即潰,梁忠順當時為中州軍點檢,他悍然殺死畏戰欲逃的中州軍統領,率領人馬與義軍連番交戰。并尾隨義軍先后進入潼關,在西京城外徹底擊敗義軍,遂以勤王首功,異姓封王,入值中樞。風云際會,漸漸得以獨攬朝政,如今已經成為帝國實際上的掌控者,以魏王、太子太保、執筆中書令、都督中外諸軍事等眾多頭銜,挾天子以令天下,當真是一言九鼎,無比威勢。
眼下他皺眉對立在一旁的王府長史鮑文敬說道:“郭家小兒,這般乖順,言辭極是恭謹。又已備下上供,旬月即至西京,倒顯得本王肚量狹窄,為天下所笑矣。”
鮑文敬細眼長臉,他瞇著眼睛略一思索便道:“郭繼恩年幼膽怯,畏懼大王威名,是以恭順獻供,此雖為藩臣本分,卻也見其心誠意厚。依小臣管見,郭繼恩深恐晉陽盧家發兵進犯,是以有倚賴大王之意。此人雖守臣節,盧家圖謀燕州卻是咱們樂見的,鷸蚌相爭,獨利大王也。”
梁忠順拈著胡須沉吟道:“依你所言,孤王都不用理會?”
“大王可略施小恩,就給他個正式的官兒,軍階提至二品,也就是了。”鮑文敬笑道,“那郭繼恩升了官職,自然以為朝廷支撐,必定與盧家抵死相斗。待得兩軍皆疲,大王可于中州發兵調解之。屆時主動在我,要奪燕州便是易如反掌。否則設若郭繼恩不敢與盧家交戰,自請入朝,豈不是教盧知守白白奪了燕州之地,于大王百害而無一利。”
“唔,此言甚是有理。那就叫中書省再發制書,以郭繼恩為——”魏王想了想還是有些不快,“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娃,憑什么就做到都督!就給他實授燕州軍統領,提做二品制將軍。這都督之位,終究還是要留給吾兒佑續的。”
“是,這個其實無妨,那郭繼恩得了制書,升了二品,必定已是歡喜非常。咱們可在制書之中多加鼓勵,教他安心鎮守,將來尚有進步之階。如此,則郭家小兒自然心安。”
“可。不過孤王且問你,這郭家小兒索要韓煦,卻又是何意?”
“韓煦此人,言過其實,只不過有些名聲罷了。”鮑文敬不屑道,“想那郭家小兒,年才弱冠,必無理政之才,是以慕其名聲,求為己助。大王允了他便是,況且韓煦脾氣臭硬,強項不屈,常言道請神容易送神難,咱們讓他去燕州,其必與郭繼恩彼此生隙。那郭繼恩年少之人,必定血氣方剛,說不定一怒之下做出殺人之舉,亦未可知也。”
梁忠順笑道:“此誠孤王所樂見也,好,就照此辦理,發制書去罷!”他想了想又皺眉道,“只是這韓煦才被本王貶做八品縣尉,轉眼間卻又紫袍玉帶,位列三品,倒教孤王著實心氣難順。”
“這個卻容易,就給那韓煦授個檢校巡查使,秩定四品,如何?”
“唔,可。就照此辦理。”
于是郭繼恩自盧龍趕回燕都之時,朝廷制書也已從西京發出。
自郭繼恩趕赴盧龍,霍啟明就成了燕都城內最為忙碌的一個人。統領署、監軍司、燕鎮錢莊、軍器局,醫教院,各處大小事務,都要呈報至他這里,然后發付下去。
為了辦事方便,霍啟明在錢莊之內征了一處房間作為住所,每天都在錢莊之內理事。各處行文送來,他略一掃過,便不假思索提筆回書,或是交與田安榮處置。遇到面請裁示的各級官員,他便口頭吩咐,條理清晰,要言不煩,又往往有奇思妙想,令人稱絕。
蘇蔻每日與他一處辦事,將這些都瞧在眼里,心下也是暗自佩服:“都說真人生而知之,無所不能。奴眼瞧了這幾日,真人果然是當得起外面這些夸贊。”
“那還能有假?”霍啟明得意笑道,“所謂王佐之才,奇謀善斷,說的正是道爺我啊。”
蘇蔻抿嘴一笑,正要說話,耿沖進來道:“真人,督府里那個琴師,在門外求見。”
霍啟明心下哀嚎一聲,強自鎮定道:“是那個什么崔乾明,他不好好地在府里練琴,跑這來做什么。你教他回去,道爺我忙得很,沒空見他。”
“是。”耿沖轉身欲走,霍啟明突然又道:“等等,還是見吧,教他進來。”說著又嘆了口氣。
蘇蔻大覺有趣:“真人何以如此煩惱?”霍啟明只是搖頭,卻不答話。
不一會兩個樂師一起進來,一個是樂班班首崔乾明,另一個是吹篳篥的安有福,兩人都拿著樂器,向霍啟明叉手行禮,那崔乾明拘束說道:“老爺案牘勞形,日理萬機,小的們特來演奏一曲,以為老爺解乏。”
“等等,”霍啟明詫異道,“這大天白日的,老爺我也沒說要聽曲子啊。還以為你們有什么要緊事呢,原來就是演曲子!不聽不聽。你們自回府里去,好好練習,莫要來擾我。”
那安有福嘆了口氣,低下頭來,崔乾明猶豫道:“如今老爺們都已從府里搬了出去,小人們雖然終日練習不輟,卻是無處可以派上用場。竟是白耗著府里的錢糧,咱們著實是心下不安。”
他面容更見苦澀:“如今老爺既已用不上小的們,不若咱們就請辭去,也可為府里省些用度。此事還請天師老爺定奪。”
“原來是這樣,”霍啟明若有所思,“要說技藝,你們自然個個都是好的,似這般每日藏于深宅,也的確是可惜。嗯,待我想想,耿沖!”
“啊?小的在。”
“你去給我將燕都城的那個什么,對,宅務押官請過來,老爺我有事吩咐。”霍啟明又轉頭吩咐兩個樂師,“兩位請稍待,先坐會兒。”
“是,是。”兩人各尋個凳子,偏身坐了。蘇蔻睜著一雙大眼,好奇地瞧著,不知道這位道爺又有了什么主意。
不一會,那宅務押官領著一個書吏過來,進門便向霍啟明叉手行禮:“下官樓店宅務陳寧,見過霍長史。”霍啟明便拱手問道:“陳押官不必拘束,我且問你,如今城內,有多少間公房?”
“好教長史知曉,共有七百零六間,每月可得租錢七萬余。”押官顯然事先已有準備。
“倒是好生計,”霍啟明笑道,“如今我要一處大的,還要帶一個大院子,有沒有?”
“大的,帶院子?”陳寧皺眉思索了一會,問道,“有一處空置的倉屋,不知長史是否合用?”
霍啟明喜道:“只要夠大就好,且帶我去瞧瞧,兩位樂師,都隨我去。”那兩個不明所以,只得連聲答應。蘇蔻心下好奇:“真人又鬧什么古怪,我也去瞧瞧,成么?”
霍啟明笑道:“你要湊熱鬧,那便一起。”于是只留田安榮留守錢莊,其余人等騎馬乘車,又叫上匠班班頭胡長益,俱都往那倉屋而去。
那倉場在南面忠孝坊內,霍啟明四下瞧過,很是滿意:“不錯,這場院夠大,離皇城也不遠。只是須得重建。”他說著轉頭對胡長益比劃道,“將這邊拆了,蓋一處兩層的屋子,這院子也都鋪上地磚,搭起長棚,這兩邊都造起長屋,隔做雅間。胡班頭,你看看須得多久時日?”
胡長益問道:“敢問真人,是怎樣的屋子,預備做什么用處?”
霍啟明想了想,蹲下來用一顆小石子在地上比劃著:“這樣,雙層三間,中間是歇山頂,兩邊硬頂,這邊要造樓梯,嗯,就叫戲臺罷。”
“戲臺?”胡班頭被霍啟明畫的軸測圖吸引住了,“真人畫得可真是好,這個卻容易造,只是光憑這張圖,還不夠。”
“我回頭就畫個詳圖給你,一定要盡快造好。”霍啟明站起身來拍拍手,見蘇蔻瞅著自己,他便笑道,“這個卻不用錢莊出銀,由督府拔付,蘇娘子不用這樣瞪著我。”
蘇蔻搖搖頭:“如今燕都城內,已有勾欄瓦舍,你還費氣力來造這么大一個戲臺,我覺得甚是無益。”
霍啟明笑道:“我這個可不同,乃是官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