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來了。”霍啟明話音才落,就見田安榮領著一名年近四旬的男子匆匆騎馬趕來。這男子面容儒雅,蓄著三綹胡須,跟著田安榮一道翻身下馬,行至霍啟明近前,田安榮先叉手道:“卑職已將這位王伯重王先生,從驛館接來了。”
“在下王伯重,見過真人。”王伯重跟著行禮道,“王某在濟南府城做著書吏,卻是接連收到真人兩道書信,力邀王某往燕都來,說是有一份好大事業,卻不知究竟。如今既見,還請真人解惑。”
“來來來,都進來。”霍啟明便吩咐大家都進了別院,先在正廳坐定。霍啟明便掏出小小一個木塊:“大家都瞧瞧。”說著先遞給王伯重。王伯重接過仔細一瞧,乃是一個梨木字塊,他便沉吟道:“此物乃是真人所刻?倒是十分細巧。”說著便轉給在一旁十分好奇的文刻匠。
那文刻匠將字塊拿在手里,工匠們都湊過來瞧,面露驚奇之色:“原來真人所說刻字,便是這個。”
“不錯,”王伯重思索道,“將字稿貼于木板之上,刻好之后裁為單字,修磨齊整,排字做行,隔以竹片,再行印刷。所以這回真人教大家來,便是刻字,以備為字庫。”
田安榮驚奇地瞧著王伯重,面露佩服之色,他想了想問道:“如此雖然巧妙,只是檢字卻是難也。”
霍啟明拊掌笑道:“先生果然大賢,我只知道要做字塊,只是如何排印,卻是一竅不通。先生只瞧一眼便知道法門,咱們這書局,今后定然十分興旺。不過田主簿所言之檢字一事,也的確是個難題。”
王伯重皺眉苦思,霍啟明便教田安榮先回錢莊,不必在此耽擱。工匠們也湊在一處,小聲議論著。那王伯重忽然抬頭,叫拿紙筆來,然后畫出圖樣示意霍啟明,霍啟明一瞧,乃是畫的兩個大轉盤,王伯重解釋道:“以輪盤排字,鋪設圓形竹框,木字按韻分類置于其中,一架貯字,一架選字。另錄排序冊子一本,使工匠一人報序,另一人坐于兩輪之間,左右俱可推轉摘字,豈不便捷。”
霍啟明大喜:“先生高妙!咱們這就干起來。”工匠們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也連聲說好。王伯重卻覷著霍啟明道:“在下往書局來的路上,已聽田先生詳細夸說真人事跡,待得相見,果然神仙之才,只是在下無籍籍之名,不過一員小吏,真人何以知在下之名也?”
“這個自然是有高人指點。”霍啟明含糊應過,“以人尋字則難,以字就人則易。以此輪轉之法,不勞力而坐致,字數取訖,又可鋪還韻內,兩得便也。先生之法,令人嘆為觀止。就請先生屈就統領署主簿,暫為書局督辦,總任其事,如何?”
“真人盛情相邀,王某自當盡力一試。”王伯重笑道,“在下于農學一道,也頗有涉獵,將來真人若有用得著處,便只管吩咐。”
“最好最好。”霍啟明極是滿意,“回頭我便叫拉巴參軍行文張榜,曉諭各處。走走,咱們先去吃酒,一來為先生接風,二來么,各位待詔既來了我這里,這第一頓飯,自然是要款待的了。”
那文刻匠正要推辭,霍啟明已經起身道:“這靈春坊中池家酒樓,與我吹噓了兩回,說他家的酒肉,乃是燕都第一,今日咱們便去領教一番。我已命他們提前備下五味冰飲,咱們這就去痛快享用,諸位,都跟我來啊。”一聽有冰飲可吃,眾人都歡喜答應,連忙跟著一塊出了書局大門。
用過午飯之后,霍啟明回到錢莊,立即提筆行文,他吩咐田安榮道:“照會遷安縣令,為統領署預備大小桑皮紙各萬石,要品質最佳者,盡快解至燕都,愈快愈好。紙錢督府這邊自然會按市價算還。”
“是。”
這時門外軍士來報,有真定來一名老者名喚周春,在錢莊大門之外候謁。霍啟明笑道:“今日吉利,一個個都來了,快快請進來。”說著自己也起身往柜房門外等候。
不一會,進來一位五旬開外老者,一身粗布衣衫,背著一個包袱,古銅膚色,滿臉皺紋,瞧見霍啟明便忙深深作揖道:“這位想必就是天師老爺?草民周春,遠來參見。”
“老待詔快快請進。”霍啟明滿面笑意將老人攙扶起來,引著他進了柜房坐定,“如今燕都城內織造社,諸事皆已備齊,只等老待詔瞧過,若沒有什么疏漏之處,便要開工了。不過老待詔今日才到,想必十分勞乏,可先往住處去歇息,明日小道再陪老待詔往織坊去也。”
“其實不妨事,小老兒身子骨結實得很。”周春拈須笑道,“若是真人不嫌棄小老兒冒昧,倒是想現在便往織場去瞧瞧。”
“老待詔也是爽利之人,”霍啟明哈哈一笑,“既如此,小道這就陪著走一趟罷。”說著便又起身,吩咐耿沖備馬,一老一少邊走邊議論著,很快就出了錢莊。
蘇蔻瞧在眼里,若有所思。
燕都城內各處,大家也是十分好奇,開織場,辦書局,造戲臺,人人都預感到城中即將迎來一場大變,但是這種變化究竟好不好,卻是難以推測。尤其是,督府張榜明文告示,織造社招募十六歲以上之女工,按工計酬,與男工相當!頓時街坊各處,議論紛紛。
“聞說織造社之女工,已經招滿,”何泰年何老員外皺眉說道,“如此視男女之防為無物,長此下去,難免生出桑間濮上之事。咱們這里乃是燕州首善之地,將來若是傳揚出去,豈不教下面府縣生生看了笑話。”
彼時他正與鹽商林崇善兩個坐于茶肄之內點茶閑聊,林員外聽得此語只微微一笑,拈起一塊栗子糕放入口中。何老員外又說道:“咱們該往統領署,去見一見兩位郎君,仔細分說此事,最好將女工匠俱都遣回,以免將來多出事端,林員外以為如何?”
“不去。”林員外又慢悠悠拈起一塊栗子糕,見何老員外雙眉豎起,他才哈哈一笑,解釋道:“去了也是白去,這兩個少年人豈會聽咱們的?再者,你那位清苑縣的同族,早就在用女織匠了,燕都這邊,既然官府有意大辦織造,女人出來做工便是遲早之事——小弟就明說了罷,如今咱們與統領署,其實已是休榮同體,只要那織造社生計興旺,別的么,咱們只做不知便好。”
“人心之危,世風不古也。”何泰年無可奈何,然后又瞪起眼睛,“你還吃,如何也不留些與我!”說著便將碟子搶過來。
出了茶樓,老員外依舊覺得心緒難平,便吩咐小廝牽了騾子往皇城而去。進了錢莊,就見霍啟明正與一個瘦高的中年男子正在議事,那男子頭上只有寸長的短發,倒是有些奇怪,另外王伯重、周春、拉巴迪亞等人都在,正聽得專注。蘇蔻則獨自坐在另一張桌子邊撥著算板,并不理會這邊,見何員外進來,也只點點頭。
霍啟明見何泰年進來,便起身拱手笑道:“老員外今日有空過來,倒也是巧,咱們這邊一會就好,就請老員外也一道去用飯。”
這些人何泰年一個也不認識,霍啟明便給他逐一介紹,他覷著拉巴迪亞道:“聞說統領從盧龍撿了個胡人參軍回來,想必就是你了。”
“撿?”拉巴迪亞很受傷的表情,“這個詞用得多么奇怪。”
“參軍者,主帥之佐官,參預機務,協理府事。俺瞧著你一個胡兒,也不知是不是真有這份能耐。”何泰年說著又斜眼打量那頭發甚短的船社頭領白運廣,“如今販夫走卒之輩,竟也成了督府的座上賓了。”
眾人都有些愕然,這老員外今日是特來挑毛病的?
不料何員外對著王伯重、周春兩個卻斂容叉手道:“這二位卻是督府盛情請來的高賢大能,失敬,失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