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燕都城,每至節日旬休,樂社都會有演藝,成為百姓們固定的假日消遣。演藝的內容也成為眾人茶余飯后的談資,那些容貌出眾的樂社成員,無論男女,都有了一批固定的喜愛和支持之人,有時候還會發生論戰與爭吵。
不過眼下被議論最多的,還是常山來的歌姬甄倩兒、與拉巴參軍從大街上拉來的傀儡師蘇洛。甄倩兒相貌既好,聲音又極是婉妙,教人贊嘆不絕。蘇洛則是純以容貌取勝——畢竟樂社之中只有他一個年輕男子,這男子又生得好看。也就難免被女人們喜愛。
八月廿日,正是金風送爽,燕都一年之中最為美妙的時節。旬休之日的演藝,人們早早就來搶票,只是票房里的那個督府仆役態度十分惡劣:“左邊上首的雅間,今日不賣票!”
“這卻是為何,怕俺們出不起銀子嗎?”福香茶行的少東主郁韶、郁昭兩個很是生氣。
“這還用問,自然是統領和真人今日都來了。”仆役十分神氣,“你還要不要進去,不進去的話就趕緊讓開,后面大家還在等著呢。”
“那右邊上首的雅間呢?”
“你什么時候瞧見右邊第一間賣票了?”仆役冷笑,“早就給方使君預備了!況且今日還有新盧使者前來觀戲,哪里輪得到你們。”
郁韶悻悻:“那左邊第二間?”
“也被人定走了,左邊第六、七、八,右邊也是六七八,還有這六間,你要不要?”
“要,要。”郁韶十分無奈,掏出一枚銀錢,“左邊第六,老爺我要了。”
那仆役將票遞出來,嘴里卻還不罷休:“什么老爺,你一個白身,也好稱做老爺?咱們統領和真人,星君下凡,那個才配叫做老爺!”
郁韶大怒:“我家娘子乃是錢莊副總辦,我如何稱不得老爺?!”
“呀?原來是蘇娘子的夫君,失敬失敬,郁老爺,里面請。”仆役立馬換了副嘴臉。
后面排隊的百姓不樂意了:“那位福香茶行的少東主,票買好了沒,買了就讓讓啊。”
“哼!”郁韶昂首挺胸,領著弟弟進了戲臺大院。
田安榮也排在買票的隊伍之中,瞧見此情形,不禁搖頭失笑。待到他自己排至窗口前,那仆役卻認得他:“田主簿也來了,執事老爺只管進去,不用給錢了。”說著便將票遞了出來。
“這個如何使得。哪有白看的道理。”田安榮依然付了十枚銅錢,這才拿了票至大院門口,當值的捕快將票根撕下,示意他進去。
田安榮進了大院,見里面已經頗為熱鬧,許多百姓在長凳之上坐定閑話,還有那賣吃食果品的小販,四處貨賣。田安榮暗笑:“倒也機靈,此處貨賣,生計定然不錯。”他又往兩廂瞧去,左邊第一處雅間里聚了許多人,想必統領真人都在那里。“統領也來瞧戲,這個卻是難得。”田安榮一面感慨,一面繼續瞧著。
左邊第二間里,于貴寶、朱斌榮、王忠恕三個老將坐在一處說話,朱斌榮如今在西郊的燕都鐵廠做著督辦,估摸著和王忠恕是旬休之日回城休憩玩耍。右邊第一間果然是方刺史陪著兩個新盧使臣,右邊第二間則是別駕高忱與何泰年、林崇善兩個大員外。
左邊第三間里坐著郭繼蛟、郭繼雁兩兄妹,見田安榮目光掃過,郭繼蛟便招手,示意他到雅間里來。田安榮猶豫了一下,還是挪步過去。
進了雅間,他便叉手道:“見過郭營監、小娘子。”郭繼蛟回禮道:“田主簿何須多禮,快請就坐。”郭繼雁也起身福了一禮,兩個使女便拖來一張交椅,請田安榮坐了。
與這兩個身份貴重的少男少女坐在一處,田安榮頗有些不自在,今日旬休他沒有穿官服,只是一身粗布灰袍,更覺坐立難安。郭繼蛟卻全無察覺:“這幾日聽大哥與真人議論發放農貸之事。只是這農貸一年只得五分之利,錢莊豈不是掙不到銀子?”
“農貸本為助民之舉,非為圖利。”田安榮解釋道,“小戶之民,雖男耕女織,勤作不輟,仍是難有積蓄。遇水旱之年,則賣田拆屋,鬻妻貨牛,只求果腹而已。是以督府推行此政,乃助民戶生息興旺,豐年則多有積余,荒年亦不致流離失所,生計無著也。”
一旁默默傾聽的郭繼雁輕聲道:“大哥此舉雖為善政,只怕施行卻難。”
“是,”田安榮也點頭,話題聊開,他也自在了許多,“此事既無利,又繁瑣,推行甚難。不過韓憲使說,農貸之事亦為官府之責,他也會四處督辦之。”
郭繼蛟點頭感慨:“治理府縣,誠為不易也。在下每日見大哥和真人殫精竭慮,都覺得他們確實費心費神。”
“他們二位,心懷蒼生,不畏艱難,燕州出了這樣了不起的人物,對百姓來說實為幸事。”田安榮也感慨,“在下本是流亡之人,惟求保全性命于亂世,卻得遇統領簡拔,信任委重,只能勤勉不懈,忘身報之也。”
“是,大哥和真人說起田兄,也很是稱贊,”郭繼蛟笑道,“志慮忠純,料事周全,足為干才。哎,這話可是他們所說,小弟只是復述而已。”
“這可實在是過譽了,”田安榮內心激動,表面卻依然裝得很沉靜,“田某如何敢當。”郭繼雁見他雙手微微有些顫抖,知道他心中其實很是喜悅,便笑著換了話題:“這些時日,不見田先生往督府來瞧樂社練習,想必的確是甚為忙碌。那位拉巴參軍倒是常來,一坐就是許久。”
郭繼蛟大笑:“統領署上下皆知這位胡人參軍喜愛那個叫做希琳的舞姬,只怕是好事將近也。”
“哥哥又在混說了,”郭繼雁有些不好意思,她覷見樂社一個女孩兒出來擂鼓,又忙道:“開演了開演了。”
“我還真不是混說。”郭繼蛟瞥見郭繼恩領著一個佩戴校尉臂章的年輕軍官走進大院,嘆氣道,“大哥忙到這會才來。”
這個年輕軍官便是李書振的兄長李續根,他從邯鄲趕回燕都,預備將弟弟的骨灰帶回鄉下安葬。與相貌白皙性情跳脫的弟弟不同,李續根形容黑瘦,舉止沉穩。郭繼恩在統領署召見了這位他頗為欣賞的部屬,溫言勸慰了許久,又帶著他來這邊散心。
他們走進左邊第一處雅間,霍啟明與韓煦、謝文謙、王伯重、周春、胡長益等在此閑話,見郭繼恩等人進來,都起身見禮。霍啟明又把李續根強按在自己那張躺椅上:“你且試試。”
李續根坐下之后身體后仰,倚在靠背上點頭道:“這個果然舒坦。”
韓煦卻搖頭道:“此物雖妙,卻是有些不雅。”霍啟明笑道:“脫略形骸,圖的便是一個自在。此前我給蘇娘子做了一個,她極是喜歡。回頭我給大家都弄一個來。”
郭繼恩在交椅上坐定:“卻是奇怪,你這回如何不想著發賣了?”
“賣是自然要賣的,先送與諸位高賢,以開風氣。回頭百姓們自然也會跟著來買。”霍啟明打個響指,“到時候會有大驚喜。”
說話間,甄倩兒已經花枝招展來到戲臺之上,開口唱一支長調,臺下百姓們齊聲喝彩,雅間里眾人也就不再閑聊,安心聽著曲子。郭繼恩也不禁點頭道:“果然是絲不如竹,竹不如肉。這甄倩兒來到燕都,于她自己確是一件大好事。”
“便是她有這樣一副好嗓子,別人也羨慕不來。”霍啟明說道,“是以她能在這戲臺之上,受人矚目。那些無有才技的,卻只能織坊勞作,或是酒肆當壚。”
“或者像蘇娘子那般的,有經營之才,可以執掌店鋪,也是很難得的了。”郭繼恩想了想問道,“我打算讓小妹去錢莊里學著做事,你覺得如何?”
“就知道你打算拿她做個榜樣,”霍啟明也不驚訝,“我是無可無不可的了,就怕到時候物議紛紛,小女孩兒經受不住。”
“當為天下先也。”郭繼恩說道,“回頭咱們再招募女書吏、令史,你看會不會有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