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繼恩將范長清和答里赤一起帶回了燕都。
陳光義和傅沖都對答里赤怒目而視,“干什么干什么,”郭繼恩皺眉道,“答里赤如今是咱們燕鎮的軍官,不是你們的仇人。趕緊和參謀們,擬定一個作戰方略出來,要快!”
“是,不過請將軍過來,瞧瞧這個。”傅沖拿起兩件簇新的藍灰色軍袍說道。
“哦,新軍袍出來了?”郭繼恩很高興,湊過來將軍袍展開細瞧,只見一件是粗布面料,另一件是織羅,皆為圓領袍衫。
“軍器監被服廠才送來的樣式,粗布的是士卒的,織羅乃是軍官的。”陳巧韻忍不住插嘴道,“只是這顏色——”
“顏色是霍真人定的。”郭繼恩笑道,“就這樣,不錯,馬上行文監軍司,教各處都換上這種軍袍。”
傅沖忙提醒道:“將軍的袍服,依舊還是玄色——”
“不用,我與大家一樣,就穿這個。”郭繼恩興致很高,“你們都瞧瞧,覺得好不好看?”
眾人神色古怪,樊振海想了想笑道:“既是霍真人定制,想必是好看的。”
“嗯,這還只是初改,往后還會有變動,衣衫改短,綴以口袋。”郭繼恩笑著又吩咐道:“若圖韃寇境,要如何應對,你們都說說。”
“宣化城池高大堅固,虜兵遽難攻克,咱們可在涿鹿、雞鳴驛等處屯兵,一俟敵至,則往援之。”陳光義連忙說道,“想我燕鎮百戰精銳,豈畏與敵野戰?”
“你還是放不下涿鹿境內百姓,”郭繼恩點頭道,“這也是一法,先記錄下來,大家還要再想想!”
答里赤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說道:“燕都之防御,當以金陂關為要津,布設重兵。”杜景旺皺眉打斷他道:“晉北之虜兵,一旦破了瓶形寨,還不趕緊南逼晉陽,如何還會轉兵此處?若賊之精銳皆從北面往宣化而來,這近四百余里路,我師即便趕至,亦為強弩之末矣。延誤軍機,這罪過你可擔待不起!”
“好好說話。”郭繼恩喝止杜景旺,瞧瞧諸人,想了想吩咐樊振海道:“遣一個傳令兵,往南苑軍營請楊點檢過來。”
“是。”
“你們先詳細商議,首先是軍輜糧秣,務必辦妥,民伕調集,馬上就要著手。”郭繼恩說著重新戴上幞頭,“我還得去一趟刺史府衙。”
楚信章在海津接到統領署行文之時便只身先至燕都,然后才叫在大學堂念書的兒子往海津去接母親妹妹過來,如今一家四口都在燕都府衙后院之內,瞧著新建成的后宅樓。
七間兩層的磚木結構,玻璃大窗,這座后宅樓是燕都城中最早開始興建的樓房之一。由統領署拔銀趕造,當時曾令方刺史很是高興,結果樓才建成,他就被授任新職,往營州去了,家眷也不得不搬出府衙,在城中另外購置了一處宅邸。
“又氣派又敞亮,”夫人喬氏很是高興,“燕都畢竟不同,府衙可是富麗得多了。住在此處,才教人心中舒暢呢。”
“官不修衙,”楚信章卻皺眉道,“為政者只以清廉為要,下面許多縣衙,堂壁四立,簡陋至極,不也一樣治事理政!似這等靡費公帑,著實不該。”
喬氏不吱聲了,楚駿騏笑道:“此既為統領署所建,非干爹爹令名也。如今已然建成,自然還是教阿娘和妹妹住進去才是。”說著便眼神示意兩個仆役將行李都搬進去。
楚信章嘴上抱怨,其實也很愿意住進樓房里去,便目視女兒道:“還傻站著做什么,趕緊陪你娘親進去,將屋子收拾好。”
楚琳瑯輕聲應了,和使女兩個陪著母親進了樓房,沿著樓梯上了二樓,各自挑選住處。楚信章望著女兒的身影輕聲嘆了口氣,轉頭對兒子說道:“為父今日請了郭制軍、于監軍前來小酌,你也一塊作陪罷。”
“是,不過爹爹何不相請靳公一道前來?”
“靳公已往定州衡水等處,督查學政去也。”
“哦。”楚駿騏凝神思索,楚信章皺眉道:“還愣著干什么,走啊。”
一道陪同的還有新任燕都別駕的辛廣壽,于貴寶瞧著他細細享用的模樣笑道:“辛副史想必在夏邑為官之時,吃了不少苦頭?”
“卻是教監軍見笑了,”辛廣壽苦笑道,“夏邑本為豫州糧倉,富足之地。只因連年戰火,百姓流亡各處,如今著實是不成樣子了。便是縣衙之中,也是時常斷糧,妻小都無米為炊。實不忍言也。”
“家小都一塊來了燕都么?”
“來了來了,原本是打算投靠在韓憲使處,不料卻幸得制將軍信重,委以佐官之任,實是絕處逢生也。城中宅務又分了一處院子,賃價也甚是低廉,如今是一家老小都安頓好了。”辛廣壽很是感慨,“燕都之地,物產極豐而市價甚低,若天下各處府縣都能似這般,則足稱大同之世也。”
“這哪里就稱得上大同之世了,”郭繼恩不以為然,“百姓一日能吃三頓,每餐有米有肉,孩童皆能入學,冬夏能置新衣,老有養幼能育,似這般至多叫做小康罷了。”
“這才叫小康?”于貴寶驚奇道,“統領之心志,何其浩大!”
郭繼恩只是搖頭,并沒有解釋,又轉頭問楚信章:“使君欲言又止,可是有事?”
“是,段將軍之子段克峰,統領為何又將其遣往營州去也?”
“這個是他自己愿往薛寧所部之前軍甲師任事。”郭繼恩解釋道,“前軍兩部皆隨本帥深入營州,甲師又被留駐沈陽,是以他便呆在那邊了。如今以軍功已經升至營監,擢為七品正尉,算是很不錯了。”
“幸好無恙。”楚信章低聲皺眉道,“只是這小子畢竟忠良之后,段將軍英靈不遠,只有這一個男丁。萬一有不幸之事,則咱們何顏以面對其在天之靈?”
郭繼恩沉吟未答,過了一會才慢慢說道:“我若將其轉回統領署任參謀,你覺得他會來么?不如使君修書一封往沈陽去,且看他是如何說法罷。此外——”
他聲音壓得更低了:“使君想必還是視為女婿待之?”
“段家小郎君,倒果真是對下官的脾胃,”楚信章也是苦惱,“便是女兒有些不情愿,教人頭痛。”
郭繼恩輕聲笑了起來,舉杯說道:“兒女之事,何必操心這么多,由得他們自主,豈不是好?”
“郭判官敢入西京為質,此前的確是下官小覷了他。只是敢問制將軍,設若換了你是下官,有個視若珍寶的女兒,”楚信章直截了當問道,“可愿意教她給那郭長鵠做兒婦?”
郭繼恩覺得好生難答,猶豫了一會才咬牙道:“決計不許。”他瞧見楚信章勝利的眼光,只好苦笑,“此事本帥并無可置喙處,咱們喝酒便了。”
楚駿騏卻插嘴道:“孩兒有一事要稟爹爹,如今妹妹既已來燕都居住,其實可以教她往大學堂入學念書也。學堂之中,俱為高才大賢,于妹妹學業,定然大有助益。”
“若是學堂之中已有女學生,為父必定將她送去。若是沒有,這事就不必再提了。”楚信章依然固執。郭繼恩也知此事不可強求,便換了話題問道:“那位新盧世子,在學堂之中可有進益?”
“世子么,念書還是很勤勉的,性情也是誠篤。”楚駿騏笑了起來,“只是,說句不敬的話,世子于學問之道,天資有限。”
“這倒也還罷了,性情誠篤,便是明君之范。”楚信章拈須說道,“才學雖或有不及,乃有大臣佐之,并不要緊。”
眾人都點頭稱是。郭繼恩想了想,終于還是決定說出來:“禮運篇云,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王者以天下為一己之私產,傳之子孫。不論賢良不肖者,皆可延續。是以指望代代出圣主以使國家興盛,這原本就靠不住。曾有圣賢言道,古者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畢世所經營者為天下也。今者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無地而得安寧者,君也。又說,豈天地之大,于兆人萬姓之中,獨私其一人一姓乎?”
廳中諸人聽見這位年輕首領竟然大非君王之道,真如平地一聲驚雷,全都不知所措地瞧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