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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西海說君權

  湖水微波起伏,岸邊柳樹成蔭,掩映著宮墻。郭繼恩注視著宮墻之后露出的殿宇屋頂,緩緩說道:“昔年有廢帝禪位之后又被鴆殺,臨死前曾咒道,從今以去,愿不生帝王尊貴之家——就算我的確有雄主之才,誰又能保證,我的后人就一定也能守住神器?又或者,其間若出一獨夫民賊,戕害天下,又當如何處之?”

  “嗐,想那么遠做甚,馬上得天下,自古如是。你不做天子,難道別人還會遜讓不成?君臣之分,天壤之別,誰人能不心動者。”楊運鵬不以為然道,“當今亂世,群雄紛起,逐鹿爭鼎,自然是以強者為尊。”

  “若是政由宰輔,君無實權,你瞧這些人還會為了帝位廝殺么?”郭繼恩只是搖頭,“再者,皇位交接,乃是國家制度死結。君權至高無上,歷代人主又無不加以鞏固,視天下為一己之私產。到得帝位更迭之時,往往殺人流血,慘不忍睹。若遇國主昏昧不賢,則國家大不幸也。”

  他也忍不住嘆息一聲:“千年以降,從來就沒有人能拿出行之有效的法子,將此事了斷。”

  楊運鵬試探問道:“繼恩兄弟的意思,往后要虛君實相?”

  “或者,也可以叫做虛君共和。”郭繼恩沉吟道,“羅馬曾有元老院制,回頭我給拉巴迪亞寫信,教他著文詳解,刊載于郵報。回頭云鵬兄亦可讀之,有什么見解,咱們再一道參詳。”

  “好,”楊運鵬又鄭重說道,“不過往東都一事,統領亦不可過于著意,若能成,固然是好,若不成,干系也不大,總之,要速速返回才是。”

  “好,兄弟已經省得了。”

  此時霍啟明已經帶著兩個女孩,挑選了中軍乙師巡檢林文勝和親衛營乙隊隊正吳守明、丙隊隊正唐喜柱充作護衛,乘船離開了燕都。郭繼恩便命舒金海挑選了親衛營甲隊一伍軍士,又帶上傅沖,由運河船社首領白運廣挑了一艘大船,親自護送,往南邊而去。與此同時,燕都郵報刊出消息說,郭統領已由親兵護衛,往各處巡閱諸軍去也。

  路上非止一日,經海津、河間、巨鹿而至邯鄲之境。郭繼恩有時會上岸察看民情,吊古賞景,與人閑聊,更多時候只在船中與白運廣、傅沖,還有士卒們說話。傅沖雖然猜著了郭繼恩此番南行的意圖,但是主帥既然沒有明說,他也就沒有詢問。

  船至館陶,再往南便是河南地界,那邊河道未修,船只已經無法南行。諸人離船登岸,與白運廣和船丁們道別。就在此時,提前接到軍令的后軍甲師副點檢賀廷玉領著巡檢李續根和一隊軍士已經趕來相迎。

  “放出風聲去,只說邯鄲兵馬野外練足、操演,”郭繼恩囑咐道,“你親率兩個旅,移駐磁縣,隨時等著本帥這邊的消息!”

  “屬下愿隨統領共往東都。”賀廷玉慨然說道,“后軍甲旅,可暫由李續根署理,不會出亂子!”

  郭繼恩便目視李續根,只見他不慌不忙道:“沒有問題,這都包在卑職身上。”

  “那就由史廣興部留守邯鄲,李續根、曹仁貴二旅移駐磁縣、臨漳,兩部俱由李續根節制。賀兄隨我一道走。”

  眾人于是換上早先預備好的百姓袍服,扮做行腳客商。郭繼恩是東主,傅沖是管事先生,軍士等都妝成腳夫,再雇上幾匹騾馬,跨入了河南地界。

  才入河南地,他們就感覺到了一種衰敗的氣息。眼看就要進入麥收季節,許多田地卻還荒蕪著。村落也是人煙稀少,驛站和邸店都是空空如也。傅沖不禁嘆息:“若非親眼所見,真不敢相信,國家腹心之地,竟然是這副模樣。”

  “邯鄲因為地接河南,時常會有逃民過來。咱們都予以造冊安置。”賀廷玉告訴他道,“后來逃民漸多,趙廣年刺史便有些不高興,幾次遣人將逃民們驅趕回去。我也是流民出身,見這情形著實氣憤不過,便一狀告至了統領署。”

  “賀都尉那道申狀下官瞧過了,寫的是義憤填膺啊。”傅沖笑道,“統領也是干脆,直接就將趙刺史轉遷至漁陽——從燕鎮最南邊,遽然調至最北,料想趙使君心中一定在怒罵不休。”

  “倒也不是故意懲戒于他。”郭繼恩信馬由韁,淡然說道,“讓趙使君也多吃些苦頭,將來處事理政,別再那么剛愎,于他自己,于燕鎮百姓,都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

  傅沖倒有些意外,聽郭繼恩此語,卻也并非對趙廣年全然反感。他覷著主帥神色沉靜,瞧不出什么端倪,只好住口不問。

  他們一路向南,自安陽、朝歌至新鄉。離東都愈靜,則愈見繁華熱鬧起來。然后眾人從新鄉復又乘船,終于行至高大堅固的東都城下。

  東都方長五十六里,是天下僅次于西京長安的巨大都城。而其繁華富麗,則不亞于西京,當年鼎盛之時,“中茲宇宙,萬國來朝。”其坊市之中,也是胡商聚集,天下輻輳,以神都之名,而令無數人心向往之。

  郭繼恩領著隨扈,自稱河北客商,從東面上東門繳納了入城稅,進入了東都城。

  進城還要繳稅,這事便讓大伙對東都的印象壞了幾分。入城之后,所見各坊都是破舊景象,街道也臟亂不堪,伍長童三喜不禁低聲道:“這東都名氣雖盛,瞧著其實還不如咱們燕都呢。”

  “洛水以北各坊,所居皆為貧苦百姓,是以顯得破舊。”郭繼恩也低聲說道,“富貴者俱都住在南面諸坊。咱們先去北市瞧瞧。”

  東都城中,市集多半聚于西、北、南三市。雖然世道蕭條,北市之中倒還顯得頗為熱鬧。閑逛之后,郭繼恩領著眾人至南面的景行坊,并在同德禪寺旁邊尋了個還算干凈的邸店,將二層的數間上房都給訂了下來。

  那店主見郭繼恩出手闊綽,晚飯時分便親自相陪:“小老兒這里乃是廟產,租賃下來盤做客店,做的便是北市的生計。只是如今來往客商也少啦,勉強也只能圖個溫飽而已。”

  “同德寺乃是中州寶剎,在下等便是慕名而來。”郭繼恩請店主一道飲酒,又問道,“只是在下還有別事欲往道觀,不知店家可有推薦?”

  “東都城內,豈能沒有道觀。”店主神氣道,“洛水南面道德坊內太微宮,客官想必聽說過?”

  “便是此前皇家道觀,名為弘道觀者?”

  “正是,如今已經改名做太微宮。時常亦有宮中貴人前往朝拜供奉也。”店主說得興起,“如今的觀主乃是守行真人,大大有名——只是,”

  他四下瞧瞧,才小聲說道:“便是日日往太微宮去,又能如何?至尊如今實乃牽線傀儡,依小老兒猜測,這國號,眼看著就要改啦。”

  郭繼恩并不接話,只微微一笑:“多謝店家,咱們明日便去瞧瞧。”

  次日,郭繼恩帶著傅沖、舒金海、程山虎先往天津橋去瞧了瞧。此橋橫跨洛水,分做三段,中間有四角亭,橋北宮殿煌煌,橋南設有酒樓,再往南是寬達三十余丈的定鼎門大街。當初國盛之時,橋下萬舟來往,每至春夏,皇帝后妃、王公貴族、文人墨客等,多來游覽。傅沖面對如今清冷景象,也是感慨不已。

  郭繼恩皺眉四下打量,又遠眺城外西北面的上陽宮,這才吩咐轉往道德坊去。

  太微宮香火頗盛,許多信眾都來此處發香拜祖。他們才至道觀門外,平民裝束的吳守明便迎了上來:“家主來了,真人在觀內等候,這就隨小的進去罷。”

  他們繞行過人聲鼎沸的主殿,一路所遇的道士,都是一副淡漠神色。還有斜倚欄桿閉目養神的,也有負手踱步,嘴里念念有詞的。另外還有一個老道正在訓斥小徒弟:“你還是不要跟我學符了,這樣手把手教都學不會,你是要將我氣死。”

  “可是,師傅你也說了,笨點沒事,要緊是忠心。”

  “氣出病來了這叫忠心?”

  “弟子實在是不明白哪里沒有畫好。”

  “自己去悟!”

  郭繼恩見舒金海、程山虎都是好奇神色,便笑道:“十道九妖,不必理會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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