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都趕往燕都傳詔的大魏使者甚至沒能進城,在城外的驛館就被攔住了。霍啟明當著使者的面將詔敕撕得粉碎,冷笑說道:“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梁忠順既已謀朝篡位,則為國賊,我燕鎮上下,皆為唐臣,恕不能奉詔,這就滾回東都去罷!”
大魏使者乃是李垂興之弟李垂恭,他原本還想說幾句硬氣的話,見霍啟明身后幾名衛士都手按刀柄虎視眈眈,便生生咽了下去。他也不敢在此耽擱,當日便匆匆離開驛站,趕往東都。
返回途中,李垂恭在官道上遇見正領著家人匆匆趕往燕都的原朝歌刺史喬如思。兩人雙馬錯行而過,彼此都冷哼了一聲。
燕都城中的百姓們,原本都還在熱議上元節之時開始上演的新戲《梁祝》,不料燕都郵報頭版的一條最新消息,震得大家都是目瞪口呆:魏王已經篡位,燕鎮拒迎新朝,預備立益王為天子,仍奉東唐國號。
益王去年來到燕都,城中許多百姓其實都已知曉,但是并未與朝廷局勢聯想太多。畢竟燕州割據多年,許多人惟知督府教令,朝廷二字,在大家心目中,是真正的天高皇帝遠。如今忽然之間,燕都將出天子,百姓們都是錯愕不已,議論紛紛。
二月風光,正是草綠花紅,皇宮之中已經忙碌起來,文官們議定大典之儀式,宮中開始為新皇制作章服。靳宜德、盧弘義等擬定了幾個年號奏請益王裁選,他卻搖頭說道:“父皇并未仙逝,何可擅改年號,依舊便可。然后大軍南征平定逆賊,迎回上皇重為天子,孤情愿依舊做個閑散王爺。”
兩位大臣對視一眼,靳宜德開口勸道:“是,此乃陛下至誠至孝之意。只是上皇遠在東都,臣等無力解救之。萬一有不忍言之事,倉促之間,難于再擬,至尊可先行擬定,往后再用不遲。”
“也罷,”益王拿起紙張掃了一眼,“天應?景和?懷明——就這個罷。”
霍啟明入宮來見懷明帝,見他在畫一幅仕女圖,便問道:“瞧著有些像瑞鳳郡主?”
“可不就是畫的瑞鳳妹妹么。”懷明帝對他抱怨道,“本王往后就一定要住在這紫宸殿么?太過空曠清冷,全無一點煙火氣,本王倒情愿搬回福寧殿去住。”
“往后要自稱為朕、寡人,不要忘記了。”霍啟明提醒他道,“你如今已是天子,這皇宮之中,你想住哪里都可以。不喜歡紫宸殿,陛下可于登基大典之后,再搬回福寧殿就是。”
“好,”懷明帝放下手中的筆,有些興奮地問道,“本王聽王侍郎說,父皇如今被移居上陽宮。那里咱們去過,何不就再潛入東都一回,將父皇給解救出來?”
“不是本王,是寡人!”霍啟明再次提醒他,“陛下能不能不要想得這么天真?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上陽宮已是重兵把守,如何解救?難得陛下有這份孝心,可是明著告訴你罷,辦不到。”
“哦,”懷明帝也不甚執著,“是不是登基大典之后,郭都統便會征發大軍,進取中州?”
“正要來說此事,兵權歸于樞密院,歸于郭都統,也歸于貧道,咱們不會讓出來。”霍啟明斂容正色,“陛下若信得過咱們,就丟開手不用理會。”
他輕輕笑了笑:“若是信不過,陛下也可設法,其實結局也沒有什么分別。”
懷明帝解下作畫時穿的粗布袍子,柴蘆連忙取來白色蟒袍,給新帝換上。懷明帝一面穿衣一面說道:“有什么信不過的,寡人性命,乃是都統和真人所搭救,信不過你們,那還能去信誰呢。”
“還是那句話,此一時彼一時。如今陛下如是想,將來可就未必了。”
“我做這個皇帝,就是趕鴨子上架。外面那些軍務民政的大事,也輪不到寡人來操心。”懷明帝在圈椅中坐下,示意霍啟明也坐著說話,“那個宣御史,的確對寡人說過,得有一支自己的兵,寡人就問他,這一支兵,是不是由你來執掌,你做得了么?他就無話可說了,不停嘆氣。”
“陛下往后,對旁人還是要有些防范之心才好。這些話,其實不必說與貧道知道。”霍啟明失笑道,“貧道就多嘴再問一句,陛下除了做皇帝,可還有什么志向?”
“做皇帝可不是我的志向,”懷明帝擺手道,“這都是被你們逼迫的,照寡人自己的意愿,每日里寫字、畫畫兒,豈不愜意。”
“好,那么陛下往后須得多多努力。如今陛下的畫作,只能說是略有小成,尚不能稱之為大家。”霍啟明起身道,“陛下有此天分才氣,甚為難得,萬萬不可辜負了。”
“可是寡人覺著,何、王二位師傅,已經教不了寡人什么本事了。”
“照此說來,往后陛下可往大學堂自家開課收取弟子了?”
“好主意,”懷明帝眼神發亮,“寡人愿意做這個事!”
“不可太過貪心,潛下心來好好畫個十年八年再說罷!”霍啟明撫額道,“貧道會再訪名師請來燕都,與陛下書畫交友,彼此切磋進益。若是他們都覺得陛下已開風氣自為一家,到時候再設立畫院不遲。”
霍啟明搖頭嘆氣出去了,柴蘆小心說道:“陛下——”,懷明帝卻擺手道:“都與咱們不相干,有那閑功夫瞎想,你還不如去告訴御膳房,別給我整那些中看不中吃的菜式。如今這幾個御廚,都是從哪找來的?”
百官職事,郭繼恩一直任憑蘇、靳等人計議,自己卻不參與,也不表態。一直拖到營州諸人返回,海津府張駿聲、河間夏樹元等人也趕到,他才吩咐在午門東面的崇文院召集諸人,包括燕都大學堂的幾位夫子在內,俱都來此聚會。
聚會由朱斌榮主持,這位形貌黑瘦如同老農的三品護將軍宣布,崇文院往后更名為議政院,即為昔年之門下省,與中書省同掌機要,共議國政。并審查詔令,有封駁之權。凡奏抄、彈章、議狀、露布等,皆審署而施行。設立左右議政仆射、議政常侍等職,又設諫議大夫以襄贊之。
崇文院正堂之內,郭繼恩環視眾人,緩緩說道:“本帥推舉朱師監為議政院之檢校右仆射,秩定二品,總掌院事。至于常侍、諫議大夫等職,便由眾位推舉議定。”
眾人皆竊竊私語,蘇崇遠面色陰晴不定,他原以為議政院只是郭繼恩一時心血來潮,沒想到竟然如此大張旗鼓,鄭重其事。
他想了想出言道:“朱師監本是武職——”郭繼恩立即打斷他道:“自雍平十七年始,朱師監歷為唐山、燕都及安市州之各處鐵廠,及沈陽火器廠之督辦。于實務民政之道,極有成就,今后便轉為文官,正所謂才兼文武,出將入相。昔年永德帝、天盛帝時,多有故事,如今朱師監追比前賢,亦足為美事也。”
他說著轉頭問元珍農:“元督也在此,郭某只問一句,朱師監能當此任否?”
元珍農只能點頭:“朱師監孜孜奉國,勤勉于事,足可入朝為相。”
“那就這么定了。”郭繼恩一言九鼎。
靳宜德立即提出,以巡查推官盧道然為議政常侍,秩升三品,協理院事。霍啟明馬上表示反對:“盧公必定是要入相之人,則盧推官不可再入中樞任事也!”盧道然便連忙說道,自己不能入議政院。盧弘義想了想,提議葉琴安出任常侍,不料葉夫子卻連連擺手,表示不愿出仕為官。靳宜德便目視莊東原。
莊山長苦笑道:“都帥之意,原本是打算教在下籌設翰林院——”郭繼恩便目視喬如思道:“本帥舉薦喬使君出任議政常侍,如何?”
蘇崇遠、靳宜德等人無可奈何,只能點頭同意。然后又議定兩名諫議大夫,其下再設給事郎、錄事、主簿等職。一直沒有說話的朱斌榮這才開口說道:“議政院之事既已議定,則請眾位推舉中書省職官。本院須得先說一句,已領議政院職事者,不可再兼領他職。”
眾人都點頭道:“原該如此。”于是蘇崇遠作為眼下燕都唯一的一位一品文官,理所當然地被公推為執筆中書令,總判省事。霍啟明又似笑非笑說道:“貧道也想推舉幾位大臣入值中書。”
靳宜德、盧弘義等人心中都是突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