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什么不妥,”郭繼恩有些惱火,他抑制住脾氣,“蘇蔻實于燕州有大功,咱們以區區一五品職官酬之,已經是愧對矣,如今還偏偏扣住不予,未免教人覺得咱們器局太小。女流之輩又如何,只要果真有這份本事,咱們就當盡其才而用之。”
“都帥若是覺得咱們這般處置不妥,往后可以詳細再議。”蘇崇遠不為所動,換了話題道,“眼下既然南征之事已經議定,咱們便以盧相掌總,會同戶部、工部,一道為大軍籌備軍資需應諸事。”
“大軍出征支應諸事,一應由樞密院軍供司理之,”郭繼恩慢慢地,卻是不容置疑地說道,“請兵部、戶部、工部各遣職官,往西海池協理。事權一統,俱由樞密院秦義坤秦司馬處斷。”
想染指兵權,門都沒有。
他說完便向三位宰相抱拳告辭,出了政事堂。跟在郭繼恩身后的陳啟志瞥見他面色不大好看,便說道:“都帥何必對這幾個老匹夫這般客氣優容,若不是咱們相讓,哪里輪得到他們來此做宰相,還指手畫腳,左右推托。”
“不是這么簡單的事,”郭繼恩停下腳步,環視宮城宮墻,又仰頭望著藍天白云,“咱們還是得要有容人之量,求同存異,共圖大業。以天下之大,不可能全部只用自家之人,你得讓別人,也有一步之地才成。”
他想了想:“咱們進宮,去瞧瞧至尊。”
于是隨扈們跟著郭繼恩進了午門,門口當值的衛士都向他恭敬行禮。郭繼恩只微微點頭,徑直往紫宸殿而去。蘇古真領著兩個小黃門,氣喘吁吁跑過來參拜,又說道:“自登基大典之后,至尊就搬出了紫宸殿,重新住進福寧殿去也。”
“那就去福寧殿。”郭繼恩步伐很快,蘇古真連忙小跑著跟上。那垂拱殿與福寧殿一前一后,院落相連,原本是預備作為皇帝前朝后寢之處,當下在垂拱殿門外,他們正巧撞見懷明帝,由柴蘆、王元相和幾個衛士跟隨,從院中出來。
懷明帝瞧見郭繼恩,不等詢問就連忙說道:“有畫師鄒晃自南面來京,如今已在大學堂,寡人正要去瞧瞧。”
“鄒晃也來燕京了?”郭繼恩點點頭,又覷著王元相問道,“往后便是由你隨扈陛下身側?”
“照盧兵部吩咐,如今是諸班輪守,”王元相小心答道,“過得幾日,便是由鄭副總管領著羽固圖等跟隨陛下也。”
“不可馬虎大意。”郭繼恩點點頭,“小心護住陛下,你們去罷。”懷明帝卻沒有移步,笑嘻嘻說道:“景云欲在白蓮池邊,置一處別業——”
“白蓮池邊,寸土寸金,長公主干嘛非要在那邊與百姓爭地?”郭繼恩毫不客氣,“再者,霍參政不是已經安排在西山建造別業么,那邊幽雅清凈,不強似城中來往人多,值衛亦是不便?”
“既是這等,那也就罷了。”懷明帝面色訕訕,擺手與郭繼恩告辭,匆匆走了。
蘇古真等內監都屏氣斂息,低頭不敢言聲。陳啟志昂首挺胸,很是得意——天子算什么,說到底,都帥才是一言九鼎之人!
郭繼恩在垂拱殿門外沉吟一會,轉身欲走,又有個年輕太監急匆匆從西面過來,恭敬參禮道:“都帥留步,太妃娘娘得知都帥來此,特命小人來請都帥往寶慈宮相見也。”
郭繼恩打量著他:“你是烏倫固哲?你兄長呢?”
“回都帥的話,哥哥在長公主處服侍行走。”
這兩兄弟竟然入宮做了太監,郭繼恩回頭瞧瞧,舒金海搖頭表示自己不清楚此事是誰的手筆。許云蘿微微皺眉瞧著一身內監裝束的烏倫固哲,也是不明所以。
郭繼恩也不想再追究此事:“那就請小中官,前面領路罷。”
寶慈宮門外,兩個內監低頭行禮,郭繼恩吩咐舒金海、陳啟志等在此等候,自己帶著許云蘿進了宮門,直至寶慈殿。
青瓦、白墻,朱紅色的窗柱,在蔚藍的天空之下,色澤鮮明。走下臺階相迎的宮女衣飾十分華麗,郭繼恩詫異地瞅著她:“阿迭努?你還果真入宮了。”
“是,奴整日待在宅中,也覺得甚是無味,還不如來此陪著太妃娘娘和瑞鳳郡主,有人說說話,可以打發日子。如今奴做著尚服之職,掌管宮中衣服首飾,很是好玩。”阿迭努笑瞇瞇引著郭繼恩走上臺階。
“好玩?你要小心別出了岔錯,”郭繼恩有些無語,“外面那些文官,眼睛可是毒得很。”
寶慈殿內,也用木槅子分成三間,安太妃見郭繼恩進來,連忙起身行禮,坐在一旁的那個美貌少女也跟著起身行禮,口稱萬福。郭繼恩抱拳回禮,又端詳著這個少女,品紅色半臂,淺藍色大袖上衣,紫色長裙,宮妝艷絕,十分嬌俏奪目。只是神情羞怯,很是有些不安模樣。
“這位想是瑞鳳郡主?”郭繼恩想了想問道,“聞說郡主殿下如今也在大學堂念書,今日為何沒有過去?”
“她也沒有每日都去學堂里,有時便在這邊陪著妾身說說話兒。”安太妃小心說道,“還有阿迭努,也時常陪伴妾身,日子倒也閑適得很。”
“這樣啊,宮中用度,可有短缺之處?”
“沒有,什么都不缺。妾身等,都很是感激都帥之厚意相待也。”
一片沉默,安太妃和瑞鳳郡主都是不善言辭之人,郭繼恩想了想,只好自己主動開口:“登基大典之后,陛下登位的消息已經詔示天下。政事堂諸相都以為當遣大軍南征,以收復東都。是以郭某這些時日都在籌措此事,點兵備戰,到時候,某將親率三軍,以討逆賊,克復中原,就請殿下等,于宮中靜待捷報便是。”
“哦,”太妃有些心神不寧,想了想又問道,“若是收復東都,是不是便可迎回上皇?”
郭繼恩瞧著面容姣好的安太妃,緩緩搖頭:“只怕是燕鎮大軍入中州之時,便是,上皇的歸天之日。”
安太妃有些恐懼地瞧著他,郭繼恩坦然點頭,瑞鳳郡主輕聲顫栗道:“敢,敢問都帥,則奴的爹爹——”
“豫王殿下與上皇一道被軟禁于上陽宮。梁忠順既然不容上皇久活,自然也不會放過豫王殿下父子。”郭繼恩直接打碎了她的幻想。
瑞鳳郡主默默坐著,珠淚盈盈掉落。阿迭努上前來,小聲責備郭繼恩:“你就不能瞞著她嗎?”
“何必作此虛妄之語,”郭繼恩很是不解,“她終究是要知道的。”
瑞鳳郡主只是默坐流淚,一語不發。阿迭努瞪了郭繼恩一眼,上前將郡主抱住,小聲安慰。安太妃微微嘆息,又吩咐阿迭努帶著瑞鳳去東間歇息。她瞅著郭繼恩,咬了咬牙,輕聲對郭繼恩身后的許云蘿道:“妾與郭都帥有些要緊話,許侍衛請在此處稍待。”
許云蘿輕輕點頭,郭繼恩微覺詫異,但還是跟著安太妃進了西面隔間。
安太妃輕聲吩咐兩個宮女:“你們都候在外面,沒有我的吩咐,都不許進來,也不要教旁人進來了。”那兩個宮女低聲答應著,退了出去。
郭繼恩眼見兩個宮女出去,便問道:“那個似乎是烏倫海容?東虜貴人之女,為我師俘虜,沒想道她也被送入了皇宮。”
“是叫這個名字。”安太妃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低頭想了想,突然上前一步,跪了下來,以頭觸地,顫聲說道:“榮兒做這天子,妾身心中,其實是萬萬不愿的。如今上皇與榮兒的那幾個兄弟,都在上陽宮中,引頸待戮,妾身惟望榮兒能保全性命,清明之時,能以杯酒祭奠先祖,絕無登基御宇之想,還請都帥知之。”
郭繼恩想了想,盤腿在地板之上坐下,嘆了口氣道:“娘娘究竟在害怕什么?如今政事堂諸公,都是實心擁立陛下之人,不會有人起著害他的心思。”
安太妃抬起頭來,眼中含淚,愈顯嬌弱可憐:“妾沒有讀過什么書,這些時日便教瑞鳳說了許多故事給妾聽。晉替曹魏,宇文代元,劉宋又廢司馬氏,古來如此。現今又至亡國末世,天道如此,非人力可改之。帝室傾覆,滅門之時,妾亦不敢怨。只求將來榮兒禪讓之后,猶能為一平民茍活之,給上皇留存一息血脈。妾身只有這一點心愿,懇請郭帥允之。”
郭繼恩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瞧著她。